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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那支鲜红的笔,在会议名单上画下的圈,不是荣誉,而是靶心。

  三天后,厂部下达的任务像一块冰冷的铁砣,砸在了我们废料组每个人的心上——加工三百套铆钉托架,限期七天。

  消息传开,整个小组死气沉沉。

  三百套托架,对锻工班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们这个只有老弱病残和几台濒死设备的废料组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更致命的是,组里唯一能用来精加工平面的手摇刨床,就在任务下达的当天下午,在一声刺耳的尖啸后,主轴应声断裂。

  我冲过去检查,心沉到了谷底。

  断口齐整,是典型的金属疲劳。

  我立刻打了报告给动力科,得到的回应冷漠而公式化:“等着吧,前面排了十七个维修单,最快半个月。”

  半个月?七天的任务,等半个月维修?这分明是绝路。

  组里的老少爷们儿围着那台瘫痪的机器,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绝望。

  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这他娘m的……是想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夜幕降临,李春花大姐趁着打扫卫生,悄悄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小林,我听库房的人说了,今年的棉鞋配额,全看这个月的工分。你们组要是完不成……这个冬天,怕是都要光脚了。”

  一句话,让本就冰冷的空气瞬间凝固。

  在北方零下二十度的严冬里,没有棉鞋意味着什么,我们比谁都清楚。

  那不是过得好不好的问题,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

  我揣着一盒火柴,独自一人钻进了厂区最偏僻的报废机床堆。

  这里是红星厂的坟场,堆满了从建厂以来淘汰下来的所有钢铁残骸。

  我一根根地划亮火柴,昏黄的火光在锈迹斑斑的钢铁丛林中跳跃,映出我焦灼的脸。

  我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台巨大的、 покрытой толстым слоем пыли и масла的机器前。

  即使在黑暗中,它那极具暴力美学的轮廓也清晰可辨——苏联C6—20型精密车床。

  这台机器是厂里的传奇,也是禁忌。

  三年前,一名老资格的师傅酒后操作,强行挂错了挡位,直接导致变速箱内一组关键齿轮崩碎,主轴抱死。

  动力科组织了两次抢修,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在图纸已经上交档案室封存的情况下,这台功勋卓著的设备被定性为“永久封存”,扔进了这里,成了一堆昂贵的废铁。

  我伸出手,用力拂去机床导轨上厚厚的油泥。

  火柴的光芒下,那经过高频淬火的燕尾导轨,依然闪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光泽。

  我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过,触感平滑坚硬,几乎没有一丝划痕。

  精度还在!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这台“死机”,我必须让它活过来!

  用它来加工托架,精度和效率远非那台手摇刨床可比。

  第二天清晨的生产例会上,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递上了一份手写的维修申请。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以及我手中那份薄薄的纸上。

  主持会议的生产副主任赵德贵,那个在名单上用红笔圈出我名字的人,甚至没有伸手去接。

  他只是抬起眼皮,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林钧,你一个废料组的学徒工,脑子没坏吧?”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会议室,“申请维修C620?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永久封存设备!是国家的固定资产!你有什么资格碰?”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夺过那份申请,连看都没看,两下就撕了个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我脚下。

  “别以为自己看了几本破书,就真把自己当工程师了!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在你的废料堆里,别整天想着一步登天!”

  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周围的人群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沉默。

  没人敢在这种时候为我说话。

  我死死地盯着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却一言不发。

  我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散会后,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独自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清冷的声音叫住了我。

  是苏晚晴。

  技术科的女神,厂长的千金,也是全厂青年技术员心中遥不可及的白月光。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档案室那份C620的图纸……前天被人调去厂部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图纸没了,就等于瞎子摸象,维修难度呈几何倍数增加。

  赵德贵,他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苏晚晴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但是,我参与过当年的封存鉴定,我记得传动箱的核心结构。”

  说着,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片,迅速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纸片带着她的体温,触手温热。

  “别让他们看见。”她说完这句,甚至不敢与我对视,转身就走,挺直的背影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我摊开手心,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钢笔手绘着一张简图,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III号轴与多片式离合器的啮合方式和关键尺寸。

  这是整个变速箱最复杂的动力结合部分。

  我攥紧了那张纸,它仿佛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掌心。

  我明白,她递给我的不仅仅是一张图纸,更是她的信任,是她赌上自己前途的冒险。

  这一刻,我们成了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当夜十一点,废弃的锻模仓库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你说咋干,俺就咋焊!”刘瘸子,我最好的兄弟,扛着焊枪和角铁,蒲扇大的手掌拍得我肩膀生疼。

  他当年因为工伤瘸了一条腿,才被下放到废料组。

  “林哥,苏姐说……这个你可能用得上。”技术科的小吴气喘吁吁地跑来,他穿着白大褂,像是从实验室里偷跑出来的,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罐,上面印着一行俄文——航空级二硫化钼润滑脂。

  这是给精密仪器用的顶级好货。

  我们借着运输队夜间运煤的掩护,用一台平板拖车,将重达数吨的C620拆解成一个个部件,像蚂蚁搬家一样,分批运进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水泥地上,我凭着前世身为机械工程宗师的记忆,用一截粉笔,一点点地将C620的总装图还原了出来。

  床头箱、变速箱、进给箱……五根核心主轴的位置被我精确地标注出来。

  最棘手的难题很快出现。

  II号轴上的铜套因为当年那次恶**故,磨损得不成样子,内壁布满了沟壑,间隙大得能塞进一根火柴棍。

  这是非标准件,备件库里根本找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刘瘸子急得直挠头:“小林,这可咋整?没这铜套,轴承一转就得晃成麻花!”

  我的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里一堆报废的电机,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些拆解出来的紫铜线圈上。

  “烧!”我眼中爆出一团精光,“我们自己熔铸一个!”

  说干就干!

  刘瘸子找来一个废弃的石墨坩埚,我们把氧气瓶里残留的一点乙炔接上,支起了一个简陋到极点的熔炉。

  我亲手将那些紫铜线剪断、清理、投入坩埚。

  蓝绿色的火焰**着坩埚底部,很快,暗红色的铜块开始融化,变成一锅翻滚的金色液体。

  没有模具,我就用耐火土临时捏了一个。

  浇注的那一刻,整个仓库都被映得一片通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冷却,脱模,一个粗糙的铜套雏形诞生了。

  接下来,是比绣花还要精细的活。

  我用一把自制的刮刀,蘸着机油,在铜套内壁和轴颈上,一遍又一遍地研磨、对配。

  我的双眼几乎要贴在零件上,全凭手感和经验来控制精度。

  整整七天七夜。

  我们三个人几乎没有合眼,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窝头,困了就灌下一大杯酽得发苦的浓茶。

  我的手上布满了水泡和伤口,双眼熬得通红。

  导轨也被我用最原始的刮研法,一点点地重新找平,最终达到了每平方英寸22个接触点的惊人精度。

  第八天凌晨,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这台沉寂了三年的钢铁巨兽,终于重新站立了起来。

  我的手在颤抖,心脏擂鼓般狂跳。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我合上了电闸,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一声沉闷而雄浑的轰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尘封多年的电机猛然震颤,皮带轮由慢到快,平稳地转动起来。

  我挂上挡,推动走刀手柄,车刀稳稳地切入一根45号钢坯。

  嗤啦——

  银亮的卷屑像一条飘带,优雅地飞溅而出。

  第一刀走完,我立刻用千分尺测量,尺寸分毫不差!

  “动了!真的动了!”小吴激动得跳了起来。

  刘瘸子一**坐在地上,眼眶通红,咧开大嘴笑了。

  这声轰鸣像燎原的野火,瞬间传遍了整个厂区。

  还在上早班的锻工班、运输队、甚至连食堂的大师傅都端着锅铲跑了过来,把小小的仓库围得水泄不通。

  锻工班的老师傅陈大山挤到最前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抢过我手里的千分表,亲自夹在旋转的卡盘上。

  表针只是微微一跳。

  “跳动……不到两道(0.02mm)?”陈大山的声音都在发颤,“新出厂的设备也就这个精度了!”

  全场震动!连远在办公楼的厂长都被惊动,带着一众干部匆匆赶来。

  就在这时,赵德贵脸色铁青地冲进人群,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大吼:“谁让你们动的?林钧!你这是在公然破坏国家财产!保卫科!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看今天谁敢拦住他们工作,我就处分谁。”

  是厂长。他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赵德贵的脸。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几个和C620有过感情的老工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冲上来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你救的……是你救的是咱们整个组的冬天啊!”

  试产当天,我们废料组开足马力,仅用半天时间,就提前完成了全部三百套托架的加工任务,送检合格率高达98.7%。

  厂长当场拍板宣布:C620车床恢复正式编制,即日起,由林钧牵头,组建一支“设备抢修突击队”,人员自选,直属生产办公室调度!

  人群渐渐散去,那个曾因酗酒误操作导致C620报废、被撤职处分的老师傅韩建国,默默地走到我面前。

  他手里捧着一把用红布包裹的卡尺,低着头,声音嘶哑:“这玩意儿……我用了八年,连它一半的脾气都没摸懂。你要是不嫌弃,我……我给你打下手,你肯教我吗?”

  我刚要伸手去接,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苏晚晴正站在仓库的高台边缘。

  她手中拿着一份崭新的文件,风吹动着她的长发,也吹动着文件的标题:《关于设立青年技术攻关小组的试行方案》。

  她没有说话,只是隔着人群,将手中的那支钢笔,遥遥地递向我。

  而就在仓库最远的阴影里,赵德贵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那台正发出欢快轰鸣的车床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