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才心满意足地,像个得胜的将军,扭着肥胖的身子,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淮茹和她两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

  秦淮茹蹲下身,将两个吓坏了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扇吹着冷风的门。

  “不哭,不哭,小当不哭,槐花不哭……妈妈在……”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没有哭,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下着一场倾盆大雨。

  等把两个哭累了的孩子哄睡着,已经是深夜了。

  万籁俱寂。

  秦淮茹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一动不动。

  寒气顺着单薄的裤子,一丝丝往骨头缝里钻。

  窗户纸上那个破洞,漏进一缕惨白的月光,正好照在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纸屑上。

  那是她这个月的工分表。

  贾张氏那一句句淬了毒似的咒骂,还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女儿们压抑的抽泣声,一声声,都揪着她的心。

  就这么算了?

  和以前那无数次一样,把牙打碎了和血吞,忍了,退了,等天一亮,继续当牛做马,过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

  不!

  这个字,像一团火,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烧了起来!

  秦淮茹的身子狠狠一颤。

  这一次,不能就这么算了!

  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张脸。

  何为民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很干净的脸。

  闪过他递过来的那块手帕,上面有股好闻的肥皂味,不像这个家,永远都是一股馊味。

  更闪过他在漫天风雪里,对自己扔下的那句话。

  “进去歇着吧。”

  硬邦邦的,却比这屋子里任何一句关心都来得实在。

  那个瞬间,似乎有一颗种子,在她早已麻木的心里,悄悄地破土而出。

  这些画面,像是一颗颗火种,在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里,点燃了一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焰。

  她不能放弃。

  她要是放弃了,就真的对不起何顾问给她的机会,对不起他那份不为人知的善意。

  更对不起,自己那两个还在睡梦中抽噎的女儿。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伸出那双因为劳作而变得粗糙,甚至有些变形的手,一片一片地,将地上的纸屑,小心翼翼地,全都捡了起来。

  她把这些碎片,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回到桌边,就着那微弱的月光,试图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可是,太碎了。

  根本拼不回去了。

  秦淮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砸在那堆白色的碎片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她擦干眼泪,从床底的一个破木箱里,翻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用来包东西的牛皮纸。

  纸很硬,颜色发黄,上面还有折痕。

  但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完整的纸了。

  她把牛皮纸铺在桌上,用一块石头压住边角。

  她重新拿起那半截铅笔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自己写下的那些字。

  “天”……

  “地”……

  “人”……

  然后,她睁开眼,就着那从窗户破洞里透进来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在那张粗糙的牛皮纸上,重新一笔一划地,郑重地写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

  光线太暗了,她的眼睛看得很辛苦,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可她的手,却握得异常的稳。

  她的神情,也变得异常的专注和坚定。

  撕碎了,我就重新捡起来。

  拼不回去了,我就重新再写。

  你撕一次,我就写一次。

  你撕一百次,我就写一百次!

  只要我秦淮茹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认命!

  夜,更深了。

  轧钢厂的办公楼里,只有技术科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何为民刚刚处理完一份关于涡轮增压器后续材料测试的紧急文件。一个关键的合金配比数据出了点问题,需要连夜和外地的兄弟单位进行核对。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外面风雪已停,但气温却降到了冰点。

  何为民穿上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锁好办公室的门,快步走出了办公楼。厂里派了车,要送他去电报局。

  吉普车驶出轧钢厂,在寂静的街道上穿行。

  路过四合院所在的胡同口时,何为民鬼使神差地,对司机说了一句:“在这儿停一下。”

  司机有些意外,但还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何顾问,您?”

  “我进去拿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

  何为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突然回来。或许是想起了白天秦淮茹那副憔悴无助的样子,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他推开车门,走进了胡同。

  四合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厚厚的积雪,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幽白的光。

  他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路过中院,即将走向自己那间旧屋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秦淮茹家的那扇窗户,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

  那光,不是煤油灯的昏黄,更像是……月光。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

  一股说不清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让他不自觉地,朝着那扇窗户,悄悄地走了过去。

  窗户上有一个小小的破洞,白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站在暗影里,借着身高优势,微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破洞。

  只看了一眼,何为民的瞳孔,便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秦淮茹,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前。

  她的身子,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伏案,佝偻着,显得那么瘦弱,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面前,没有点灯。

  唯一的光源,就是从他现在看的这个破洞里,透进去的那一缕月光。

  她就借着这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手里握着一截小小的铅笔头,在一张发黄的、粗糙的牛皮纸上,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她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那份专注,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依旧不肯低头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