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 第29章 廿八

小说:长子 作者:刘同柱 更新时间:2025-11-19 18:43:47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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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八十年代,中华大地经历的这场改革开放的实践过程,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也为世界公认,甚至惊叹!

  从乡村到城市,再难看见成群结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讨饭农民,反倒是城市街道和居民区内,活跃着大批从乡下过来倒买倒卖的农村后生。他们现在再不用东躲西藏地躲着城管,悄悄地从事地下“黑市”交易,曾经不可以正大光明公开进行的所谓“投机倒把”,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搞活城市市场经济,繁荣市民生活的主打军。首先应该归功于这批刚从土地上挣脱出来的农民小子。

  他们心里信奉“柴汉草汉,挣到钱就是好汉”的朴实理念,想方设法地挣了钱,回去养活老婆孩子。

  一切应该感谢党的好政策,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能够实现某种跨越,其积极意义不言而喻。

  但是,又不能不否认,改革过程中,的确有不少为官者,他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心底坦荡”式让自己逐渐走向堕落,或成为**大厦的蛀虫。也有不少青年,在改革开放大潮涌来后,茫茫然,晕晕乎,无所适从者有之,**疯狂者不少……

  光满囤渠生产大队及周围其他生产队,过去集体经济时代逐年积累起来的公共财产,除土地、牲口、籽种,以及一些小件农具外,当时能平均分配的都已经在七九年冬天那次变革中,按照每家人口多少以承包方式平均分配给各家各户。这些本来属于社员们多少年辛辛苦苦付出才积累起来的集体财富,有的还是五十年代入社时,农民私产归公入股进来的。最终物归原主,合乎情理。

  记得那次再分配,全体社员开会协商出台《承包方案》,完全体现一种最为原始“公开、公平、公正,且透明”之原则。

  这一切本无可非议,而且永远载入公正史册。

  但是,一直到后来,如此原始的公平便没再现。反倒是在权力暂时缺乏制度监督下,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私与贪婪开始滋生并不断蔓延。

  眼下的农村基层组织基本处于半涣散状态,一名支书,一名队长兼会计负责起全村粮食订购,农业税收缴,及一些零杂公务摊派。工作任务不算很重,靠当初集体给多分的十几亩土地上的产出,抵顶以上公务活动之报酬。

  还有,起初分包土地时村里留有一百多亩机动土地发包出去的有限收益,就揣在队主要干部的衣兜里,用于支付集体公务支出。

  当初不好分割细分的仍暂归集体所有的饲养大院、大队部、大型农机具及集体栽种树木等,因当年第一次分配时无法按人按户平均进行分配承包,只能原封不动,继续作为公产在那搁着。

  待几年以后人们醒悟过来,回头追问这些集体财产的下落,才忽然发现不仅大胶车、加工厂、粉坊及成材的树木,都归至私人名下,甚至连规模庞大的饲养大院,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直到有一天,有位村民见长在二斗渠畔一棵盆口粗的大树枯死倒地,想拉回去做根檩条。心下想“反正公伙儿财产,当年自己也曾参加过集体组织的造林运动,该有一份子。与其倒地沤烂,不用白不用!”便心安理得,明目张胆地回家套上牛车,拉木头回村。

  没料到,刚到村口,就被同村村民月表半路拦下:“哎!为什么拉走我的树?”

  “你的树?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

  “你还不知道?现在全村渠畔路旁的树,全归我了。不信?去问大队干部”。

  ……这时,人们才悄悄私下嚷闹:“早年集体时期组织村民们义务植树,在道路渠道两旁种的树,如今已经长至碗口粗,早被村干部私下卖给了村民月表。”

  “卖树的钱哪去了?”

  “还不是揣入那两个人自个儿腰包。”

  进一步有消息灵通人士透出风:“他们不仅卖掉树木,就连饲养大院,加工厂,及几辆胶轮大车等都一齐变卖了。变卖的钱,都让他们几个人私分了。”

  “奥!怪不得新任村支书家率先实现了电气化。且村干部家里电费、浇地水费不用自个儿掏腰包,都摊到众人头上”。

  人们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几年,支书家庄稼地里收成一直是一般般儿,可生活过得滋润,洗衣、做饭、烧水都开始用电哩!

  原来,一些先一步“觉醒”,仍旧掌握权力的干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运用什么手段?或变卖,或霸占,变戏法似的将原集体的财产据为己有,财富进入个人腰包,成为掌权者的私人财产。

  ——却不见给村里添置半毛钱的公共设施,或公益投资。

  可议论归议论。现今吃饱且有钱花的农民,已经不把那些集体财产当作自个儿的一份子看待。只要村干部不把分到手的责任田给霸占,不把责任田生产的粮食抢走,管那些球事干甚?

  都说“老百姓脖颈子的肉最厚,挨千刀不哼唧一声!”——也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是的。几千年来苛捐杂税,兵燹匪患糟践他们,都忍了;多少年,所谓“官”们,颐指气使瞎指挥,弄得连饭都吃不开,也忍着。这还算球个甚!

  还有,多少年流传下来“狼从门前过,不伤自己羊”的小农自保意识,虽经过十年历史的彻底“革新”。可随着整个运动都被否定,这种意识终究又被中国人重新拾起,完整地继承并发扬光大。

  也正是这种自保意识(也可认为“自觉聪明”)客观上助长某种**心理滋生蔓延,慢慢由小到大,逐渐膨胀,膨胀成后来的一发不可收拾。

  更有一些经商办企业的,为富不仁,甚至作奸犯科,想方设法赚昧心钱,黑心钱。

  更有些许社会渣滓,杀人**抢劫盗窃**妇女拐卖儿童……什么恶事都敢干。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这一切,都被一些人轻描淡写一句话抹平。什么“正如打开了一扇窗户,飞进了几只苍蝇,避免不了。应该阳光看到,全天下老百姓钱袋子鼓了,脸开始放光”。

  人类一旦摆脱某种控制束缚,往往会反其道行之。面对眼花缭乱,异彩纷呈的花样世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物质精神欲望。——正如曾经特殊时期开始出现的打砸抢,瞬间变得异样疯狂。

  一部分有志青年,他们勤奋努力,埋头专研,以求取功名,想继续实现自我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一部分则安于现状,勤俭持家,追求“三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份儿天伦之乐的幸福;当然不乏玩世不恭,甚至仇视社会的流氓、人渣,他们甚至与人民为敌,和**对抗,成为为害一方,祸害百姓之罪人。

  大概始于六七十年代兴起的学军热潮,发展到八十年代,已经演变成一种对军人之亵渎。

  学校里,经常出现一些头上歪戴军帽,肩上斜挎着军挎包的泼皮学生,他们勾结社会上一帮混混流氓,来学校打架斗殴,寻衅滋事。

  学生骑来自行车停在车棚,下课去骑,发现不是铃盖不翼而飞,就是车胎的气门芯,不知啥时候被拔掉。

  校园里,戏场,电影场,抢军帽、军挎(包)现象发酵成一种极致。被抢人垂头丧气,眼流泪水,却敢怒不敢言;抢人的人,却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把抢来的军帽戴头上,还一副贼寇式的蛮横。

  也有,胜利者转眼成为新失败者的沮丧与无奈。

  ——刚从别人头上抢来的军帽,转眼又被更狠的人抢了去,而且对着“强盗”的面,戴在又一“强盗”头上,并朝你讪笑、挑衅。

  厉害的怕狠的,狠的还怕不要命的……让你也尝尝被人抢什么滋味!

  一直想不透,军帽、军挎,这么神圣,庄严的象征,竟然成为一些社会渣滓手中抢来夺去的玩物。

  不仅如此,社会上留着长卷发,穿着喇叭裤,叼着带把烟卷,戴着黑墨镜的后生比比皆是。适逢某个村子唱戏,或演电影,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满场子“嗡……嗡……嗡”人群中晃动令人生厌。发现可眼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挪不动步,蹭到近前,故意碰碰人家胸脯,或悄悄摸摸姑娘**,一副下流嘴脸。遇上胆大厉害的,也只敢回头瞪一眼,便赶紧躲瘟神似的躲开走,一些胆小的姑娘小媳妇儿,连头都不敢回,更不敢吭声,任凭这些家伙儿占够便宜。

  电影、戏场内,口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几分压过台上红黑花旦角儿们的唱腔,或银幕里炮火连天的战斗声音。

  稍有言语不和,便大打出手,都没人敢于出面制止。想要结束一场械斗,一定是以暴制暴。一直为人所不耻的“四大不体面”与“四大丢人”,“戏场打架,坐席吐下,大闺女养下,借人家驴死下。”

  这才改革开放后不到几年时间,诸如“戏场打架”一耻,如今却成为不少人渣后生们追捧信奉之时髦。

  一般老百姓多数敢怒不敢言。过去一度健全完善的基层农村组织,现在完全处于一种涣散状态。

  不时有小道消息传来:“某某某姐妹仨晚上去邻村看戏,半路被几名歹徒拦截,拉到玉米地……”

  “宝丰中学一名高中女生,星期六下午回家途中,光天化日之下,被一歹徒劫持到路边的柳树林,受了惊吓,神经受到刺激,再没出现在学校。”

  “**市某副书记公子,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在保外就医期间,从医院偷偷溜出去,到郊区某板升戏场看戏。戏场上瞅上一对外地来探亲的母女俩。散戏后,尾随至郊外,强行劫持到树林。将其一并**,并残忍杀害,后溜回医院,公然把作案血衣,扔进医院**桶内。”

  ……

  一件件骇人听闻的案件令人毛骨悚然。人们谈花格儿衬衫色变,望墨镜青年胆寒。有老年人给出如此推理:“自古绥东、绥西出土匪的地方。解放军过来后,镇压了大量土匪才让这地儿安宁几十年。也许是那批土匪投胎转世,现在长大**。——二茬土匪长成了……”

  导致年轻妇女、姑娘,一到黑夜连去邻居家串门看电视的胆量没有。包括一些半大小伙子,出外村去看戏,都受到父母严格限制。

  “怕不起,躲着走。”——这社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件件,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案件,直接惊动中央高层。

  一九八三年,**常委会发出《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的号召。一场声势浩大“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斗争”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公检法密切配合,依法从严从快,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犯罪分子。

  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那年春季,绥西一中操场,举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绥西县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的公审大会”。

  那天上午两节课后,班主任任老师走进文科补习班教室,通知所有同学到学校操场集合,却没说明集会目的。

  因文科班所在教室位于学校最西部位,距离操场有段距离。再者,这些老补生“两耳不管窗外事,一门心思谋考试”,外面发生的事不随便往耳鼓膜里捡。

  等王援朝和同学们整队来到学校东操场,看到操场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和公安人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维持着会场秩序。**台正上方悬挂着大型条幅,上面书写“绥西县严厉打击黑恶势力刑事犯罪分子公审大会”黑体大字。墙上斜贴着各种颜色的彩纸书写的宣传标语。

  大会**台两侧五十米范围内拉起警戒线,警戒线内停放着七辆绿色军用东风大卡车,车箱上各站二名肩背全自动**的年轻武警战士。另有一辆卡车上二名军人架着一挺重机枪,枪口直接瞄准会场。其中一名战士食指已经扣上扳机,眼睛瞄着准星呈预备扫射姿势。周围还停放若干辆军用吉普车,其中一辆吉普车顶部安装几个高音大喇叭。

  随着法院院长一声令下:“把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带到台上来!”

  王援朝看到,每二名武警战士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脚上戴着脚链,背上插亡命旗的极刑犯人,走上公审大会**台。

  排在最前台,一字排开的是七名被判处极刑的犯人,每名犯人两名武警战士押着。极刑人犯身后,站着另一排,是被判多少年有期徒刑不等的八、九名人犯,人犯身后,站着身着**的警察,羁押着人犯。

  偌大一个操场,已经人山人海。包括学生、干部、工人、市民,以及得知消息从村里赶来看热闹的农民,把操场围成水泄不通。

  “你们看,最后面那个老妇人和身边挨她站着的后生是一对母子俩。听说母子俩**,竟然合谋害死老父亲,趁老父亲睡着,将一颗大洋钉钉进老父亲头颅,后又扔进野外一处枯井。唉,牲口!畜生不如,又不是天底下没男人了,和亲生儿子鬼混?”

  “好像是儿子脑袋不叽迷(精明)。三十多岁没娶过媳妇。母亲胃疼,每天让他给摁,就……”

  “老太太肯定也是个半蔫不精货!要不,会出这种丑事?”……

  随着周围人们议论,王援朝看见七个极刑犯人中,果然有一名个子不高的半老女人。老女人看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血色,两条短腿一直前倾,**后坠,耷拉下脑袋,不知吓得,还是羞得。一男一女两名武警战士使劲拽起她的胳膊,才不致使其瘫在地上。老女人早已吓得尿了裤子,两条裤腿和两脚站处,湿了好大一片。紧挨着是她的儿子,同样靠武警战士使劲提溜起才不至于瘫在地上,同样裤子尿湿一大片,吸附有大量尘土。

  “再看中间紧挨着的三个,据说是亲兄弟,还有后排站着的一个小个子,也是亲兄弟。一家兄弟五个,今天台上站着四个。这些年,马氏兄弟和周围一帮人组成绥西县菜刀队,横行街市,欺压市民。就连县公安局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要不是遇上这次‘严打’,**派出好身手的武警战士,趁这帮人聚在马老二家,给马老二孩子庆贺生日的机会突击行动,将其一网打尽。这不,剩余五个被判处极刑者中,其中包括马老大、老二、老三亲弟兄三个,幸亏马老五不满十八岁,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周围熟悉内情的市民悄悄议论。

  “听说只马老四没参与菜刀队。这个组织总共二十几名成员,除一名当天不在现场侥幸逃脱外,其余都被逮捕判刑。后排站着的那些,好像都是这个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

  “此次严打,光咱们绥西县就摧毁犯罪团伙三十多个,逮住各种犯罪分子好几百人。还有,县城西一个村子的七名青年后生,晚上看戏回家的路上,将邻村同是看戏的姑嫂俩拦截**。有四人被判死刑,上个月已经被执行……”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愤怒,有的称快,也有惋惜、唏嘘。总之,为民除害,大快人心,深得人心。

  马氏三兄弟不像身边的母子俩,他们昂着头,目视前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背上的亡命旗高出头顶一截,大红叉遮盖下的名字,告示着一个生命即将终结。

  却仍旧想向人们显现一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仿佛告诉人们——二十年后,爷又一条好汉!

  此时,王援朝心情矛盾。在想,一个人面对已经摆在面前的死亡,该是什么心情?

  ——后悔,还是惊骇?常言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或许二者兼有的杂乱心态。

  从小善良得连杀鸡都不敢看,面对眼前如此威严肃杀的场面,思维一下子凝滞,都不去思考“凯撒大帝”和“地跨欧、亚、非三大洲大帝国包括哪些”了。

  每个人都憎恨罪恶,当罪恶之人受到应有惩罚时,大多数人免不了心生怜悯,也许这就是人对生命的一种敬畏!也才有了关于“人命关天”一词的最好诠释。

  他蹲在人群中,不敢再注视台上或凶恶,或怜悯的目光。直到人群随着极刑人犯被押上预备给人犯的大卡车上,驶离公审大会现场。

  为震慑犯罪,行刑车队押着犯人沿着绥西县环城路转过一周,才驶出西门。且着意让行刑车队经过马氏兄弟所居住的大北街。

  据说是马氏兄弟的要求,也是**的意图。

  以至于后来,让王援朝一直想不通,这次公审大会为什么选择一个中学操场召开,且还召集学生现场参与。

  ——是为了一种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