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熹微,镇北王府的书房内却已弥漫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楚逸负手立于窗前,玄色蟒袍的衣摆纹丝不动,如同他此刻毫无波澜的心境。

  昨夜赵铁柱母子已被秘密接入西跨院,那柄淬炼于苦难的刀,算是初步归鞘。

  但,仅有一把刀,远远不够。

  “王爷,”赵铁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兴奋,“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楚逸未转身,声音平淡。

  赵铁柱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拖着伤腿,有些蹒跚地走进来,脸上却带着发现宝藏般的亮光。

  “王爷,昨日您让属下留意市井消息,属下今早听到一桩奇闻。”

  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城南‘清源茶楼’,有个穷酸秀才,吃了茶点没钱付账,被掌柜和伙计围着奚落殴打。您猜怎么着?”

  楚逸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

  “那秀才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梗着脖子说什么‘区区茶资,何足道哉’,他愿以‘帮东家设计一套新式记账法’抵债!还说此法若能推行,可让账目清明,杜绝九成贪墨!”

  赵铁柱说得绘声绘色,“那茶楼掌柜自是嗤之以鼻,骂他疯癫,打得更凶了。围观的人也都哄笑,说这穷酸失心疯了。”

  新式记账法?

  楚逸敲击窗棂的手指微微一顿。

  在这个账目混乱、贪墨成风的时代,一套高效的财务管理办法,其价值远超千军万马。

  这绝非一个普通落魄书生能想到的。

  他心中那潭死水,终于起了一丝微澜。

  “那人叫什么?何等模样?”楚逸转身,目光锐利如鹰。

  “听人嚷嚷,好像叫……柳明。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瘦得跟竹竿似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补丁摞补丁,但挨打时腰板挺得直,眼神……嗯,有点瘆人,像要吃人。”赵铁柱努力回忆着。

  柳明?

  楚逸搜索记忆,并无印象。

  但“新式记账法”五个字,已足够引起他的兴趣。

  “备车。”楚逸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去清源茶楼。”

  “王爷,您要亲自去?”赵铁柱一惊,“那地方鱼龙混杂……”

  “本王要的人,自然亲自去取。”

  楚逸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何况,本王正想看看,这京城有多少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需要敲打敲打。”

  戾气,在他眼底悄然凝聚。

  马车很快备好,楚逸只带了赵铁柱和两名便装侍卫,悄然出府。

  清源茶楼位于城南闹市,此时已是人声鼎沸。

  楚逸的马车在街角停下,他并未急于下车,而是透过车窗冷眼旁观。

  茶楼门口,围着一圈人,指指点点,哄笑声不断。

  人群中央,一个瘦削的青衫书生被两名伙计扭着胳膊,茶楼掌柜正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柳明!你个穷酸破落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什么**记账法糊弄鬼呢?老子看你就是存心吃白食!今天不拿出钱来,打断你的狗腿!”

  那书生,正是柳明。

  他头发散乱,嘴角破裂渗着血丝,脸颊红肿,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乞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羞辱后的极致愤怒和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刘掌柜!鼠目寸光!尔等只知锱铢必较,岂知学问之价,重于千金!”柳明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柳明虽贫,却非无信之人!此法若成,莫说区区茶资,便是买下你这茶楼亦不在话下!”

  “呸!还嘴硬!给我打!”掌柜气得跳脚。

  伙计们拳脚再次落下。

  周围看客纷纷叫好,无人劝阻,反而觉得这是一场难得的乐子。

  楚逸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庸碌之辈,欺辱贤才。

  这世道,果然烂到了根子里!

  他推开车门,缓步走下马车。

  赵铁柱和两名侍卫立刻紧随其后,无形中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让周围嘈杂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了几分,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楚逸径直走到圈内,目光扫过那掌柜:“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掌柜一愣,打量了一下楚逸。

  见他衣着虽不显奢华,但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随从更是精悍逼人,心里先怯了三分,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公子,是来喝茶?这穷酸欠钱不还,还在此胡言乱语,扰了清净,待小人打发了……”

  “他欠你多少?”楚逸打断他。

  “呃……三钱银子。”掌柜下意识道。

  楚逸身后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抛出一小块碎银,足有一两:“够了吗?”

  掌柜接过银子,掂量一下,顿时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公子大气!”他挥手让伙计放开柳明。

  柳明得以脱身,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对着楚逸拱手,不卑不亢:“多谢兄台解围。茶资……柳明日后必当奉还。”

  楚逸却看都没看那掌柜一眼,目光落在柳明身上:“你方才说,有新式记账法?”

  柳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位贵人竟对此感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屈辱,正色道:“正是。此法乃晚生潜心所研,不同于如今民间流水账、官府四柱清册,其核心在于‘复式分录’,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如此,账目往来清晰,勾稽关系严密,纵有万千账目,亦能一目了然,贪墨舞弊之徒,无所遁形!”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仿佛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周围的环境。

  周围看客又开始窃窃私语,大多是不信和嘲讽。

  楚逸心中却是一震。

  复式记账法!

  这确实是跨越时代的财务管理理念!

  在这个世界,绝对是降维打击!

  此人,是个人才!大才!

  “空口无凭。”楚逸压下心中波澜,语气依旧平淡,“可能演示?”

  柳明略一沉吟,目光扫向茶楼柜台:“若掌柜肯借纸笔一用,片刻即可见分晓。”

  那掌柜此刻收了银子,又见楚逸气度慑人,不敢怠慢,连忙命伙计取来纸笔。

  柳明也不客气,就着柜台,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略一思索,便飞快书写起来。

  他一边写,一边讲解:“假设茶楼今日购茶叶十斤,耗银五两;售出茶点,收银八两;支付伙计工钱一两……按旧法,只记收支流水,杂乱无章。而按晚生之法……”

  只见他笔下分出左右两栏,左侧记为“借”,右侧记为“贷”。

  “购茶叶,银钱减少,存货增加,故记:借:存货-茶叶五两;贷:现银五两。”

  “售茶点,存货减少,银钱增加,故记:借:现银八两;贷:营收-茶点八两。”

  “支付工钱,银钱减少,费用增加,故记:借:费用-工钱一两;贷:现银一两。”

  ……

  寥寥数笔,几条简单的经济往来,被清晰地分类、对应起来。

  最后,他写下“借方合计”与“贷方合计”,两个数字赫然相等!

  “如此一来,每一笔账目来源去脉清晰,总账平衡,若有错漏贪墨,瞬间可查!”柳明掷笔,胸脯微微起伏,眼中充满自豪。

  周围一片寂静。

  不少懂点账**的看客已是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清晰、严谨的记账方式!

  那茶楼掌柜也凑过来看,他虽然看不太懂深层奥妙,但也觉得这账目写得格外明白整齐,不由啧啧称奇。

  楚逸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柳明,不仅提出了理念,竟已有了相对成熟的实操方法!

  这简直是天赐之才!

  “好一个‘复式记账’!”楚逸抚掌,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赏,“条理分明,严谨缜密,确是良法。”

  柳明闻言,眼中猛地爆发出光彩,如同千里马遇到伯乐,激动得嘴唇都有些颤抖:“兄台……识得此法的好处?”

  他钻研此法多年,屡屡向人推荐,却只被当作痴人说梦,受尽嘲笑。今日竟有人一眼看穿其价值,如何不激动!

  楚逸却不答,话锋一转:“有此才学,为何落魄至此?”

  柳明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露出一丝苦涩与愤懑:“晚生……晚生本是隆庆六年的秀才,只因……只因不肯屈从学官索贿,又得罪了本地豪绅,被革除了功名,断了仕途。家中老母病重,无钱医治,不得已……让兄台见笑了。”

  楚逸眼中戾气一闪。

  又是这般龌龊勾当!

  “可有功名,有何要紧?”楚逸冷笑,“明珠蒙尘,终非尘垢所能掩。你这身才学,胜过那帮尸位素餐的蠢材千百倍!”

  柳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逸。

  这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楚逸不再多言,直视着他:“柳明,本王楚逸,陛下亲封镇北王。本王府上,正缺一总理钱粮账目之人,月钱五十两,干得好,另有分红。敢不敢跟本王这个京城闻名的‘阎王’干活?”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镇北王?!

  阎王?!

  所有看客,包括茶楼掌柜,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地,浑身筛糠般抖动!

  他们刚才竟然围观了王爷?!

  还看了王爷的热闹?!

  柳明也彻底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而威严的王爷。

  镇北王楚逸的凶名,他自然听过!

  金殿索偿,凶宅杀人,强夺布庄……每一件都骇人听闻!

  他万万没想到,为自己解围、赏识自己才学的,竟是这位煞星!

  跟“阎王”干活?

  风险无疑巨大!

  但……

  月钱五十两!

  足以治好母亲,过上安稳日子!

  更能一展所长,实现抱负!

  更重要的是,这位王爷,懂他!赏识他!

  柳明看着楚逸那双深邃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里面没有轻蔑,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对人才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柳明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积压多年的郁气和不屈:“柳明一介白身,尚不如鬼,何惧阎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推开搀扶他的伙计,整理衣冠,对着楚逸,郑重地躬身长揖:“柳明,参见王爷!”

  “好!”楚逸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他,“从今日起,你就是我镇北王府的总管事。你的母亲,本王会派良医诊治。”

  他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掌柜和伙计,语气骤然变冷:“至于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

  掌柜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柳先生!小人该死!”

  楚逸眼中戾气闪过,却对柳明道:“柳明,你说,该如何处置?”

  柳明看着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掌柜此刻摇尾乞怜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殿下,区区小人,不足挂齿。茶资已付,不必再追究。”

  并非他以德报怨,而是他不愿因私怨让王爷再担恶名,更不愿与这等蝼蚁浪费时间。

  楚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罢。起来吧,滚远点。”

  “谢王爷!谢柳先生!”掌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躲回店里,再不敢露头。

  楚逸不再理会旁人,对柳明道:“随本王回府。”

  “是,殿下!”

  柳明挺直了脊梁,跟在楚逸身后,走向那辆看似普通却代表着无上权势的马车。

  围观的百姓看着柳明的背影,眼神复杂,充满了羡慕、嫉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

  一个穷酸秀才,转眼竟成了王爷的心腹!

  这际遇,简直如同话本传奇!

  马车缓缓驶离茶楼。

  车内,楚逸闭目养神。

  柳明恭敬地坐在一侧,心潮澎湃。

  今日之变,恍如梦中。

  楚逸心中却在冷笑。

  柳明……复式记账……

  真是天助我也!

  得此人才,王府财权可牢牢掌控,未来商业帝国有了基石!

  楚云山,朝堂诸公……

  你们等着吧。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降维打击!

  这京城的经济命脉,该换换主人了。

  戾气在车厢内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