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自诩名门出生,才貌双全,在她看来,即便是嫁一个王爷也绰绰有余。

  奈何家族拖了她的后腿,累她不得不屈尊下嫁,嫁给孟钦瑞这等庸碌之辈。

  他无才无德,偏又刚愎自用,目中无人。

  自她嫁入侯府,孟钦瑞满心满眼防贼似的防着她,唯恐纪家觊觎侯府那点微薄家底。

  每每思及此,纪氏便觉可笑,侯府这三瓜两枣,怕是丢在纪家门前,下人都要赶忙扫走,生怕堆在门口污了风水,坏了气运!

  她本是纪家长女,理应与家族荣辱与共,偏偏祖命难违,世家重诺,最终竟让她嫁入孟家,成了一颗近乎被废弃的棋子!

  最初与她有婚约的,本是尚有几分灵气的孟钦城,谁料那人赌博成性,自毁前程,阴差阳错之下,倒让孟钦瑞这个只会循规蹈矩,实则蠢钝如猪的货色承了爵!

  若他只是愚笨倒也罢了,偏生还自作聪明,尤其看不起女子,视女子为消遣的玩物。

  嫁入孟家后,纪氏不得不殚精竭虑经营内宅,慢慢才让孟钦瑞勉强相信,纪家非但不会图谋侯府什么,反而时常会帮衬一二,这才渐渐撤了心防。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孟钦瑞又盯上了她处理事务时雷厉风行的手段,对比之下更显他优柔寡断,庸碌无能,于是又开始心生不满,终日正事不干,专以挑剔她的错处为乐。

  纪氏就从未见过如此难缠之人!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

  他为官没什么天赋,学着其他世家子弟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也玩不明白,纪氏本以为他总该后院清净些,人总不能一头都不占吧?

  万万没想到,孟钦瑞一有机会便往府里抬人,纳了一房又一房小妾。纪氏最初还与他争执,久而久之身心俱疲,后院塞满了各色女人,终日鸡飞狗跳,无一宁日,等她诞下长子之后终于才有所收敛。

  越是细想嫁给孟钦瑞这些年受的委屈,听到孟奚洲这意有所指的话,纪氏心头的火气就越是压不住。

  她凭什么要委身于这样一个烂命一条,还总把鱼目当珍珠的蠢货?!

  见纪氏手指收紧,几乎要将茶杯捏碎,孟奚洲自然乐得变本加厉,语气愈发阴阳怪气:“是啊,父亲与母亲情比金坚,夫唱妇随,日子和和美美,真是羡煞旁人。那女儿便衷心祝愿母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着,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故意朝纪氏手中的杯子碰去。

  因纪氏的手仍紧握着杯子,孟奚洲便干脆直接用杯底撞了撞她的手指,挑衅意味十足。

  纪氏看着孟奚洲这近乎明晃晃的举动,先是怒极,随即却又倏地笑了。

  她何必与孟奚洲在此刻置气?

  她的女儿马上就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她心心念念了半生的秦郎竟也失而复得,此刻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幸福?

  想起秦郎,纪氏心头便涌起一阵酸涩又甜蜜的悸动。

  那是她少女时期唯一真心爱慕过的人,才华横溢,风姿卓绝,与她曾有过多美好的时光。

  即便分离这么多年,他依旧是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如今得知他安然无恙,并且即将重逢,那份压抑多年的思念与喜悦几乎要破胸而出,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

  而孟奚洲呢?她马上就要倒大霉了!倒血霉了!

  一旦南意入主坤宁宫,执掌凤印,捏死孟奚洲还不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到那时,任她孟奚洲是重活一世还是十世,都绝无可能再有半分活路!

  这一次,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真是可怜啊,孟奚洲。

  就算你窥得先机,重活一世又如何?费尽心机,挣扎求生,最终还不是要一败涂地,跪伏在我女儿的脚下!

  你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徒添笑料罢了!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永世不得翻身!

  纪氏仔细打量着孟奚洲与孟南意极为相似的眉眼,缓缓敛下尚带着讥诮笑意的眼睫,幽幽地道:“你定然是我上辈子的仇人,不然为何偏偏要借我的肚子爬出来,处处与我作对,生生要来讨债呢?”

  “上辈子?”孟奚洲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母亲不是已然知晓一些所谓的上辈子了么?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您既做了那般选择,便该痛痛快快地认栽。毕竟……”她拖长了语调,一字一句道,“我可是您精心养出来的仇人呢。”

  “认栽?”纪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重复着这两个字,直接笑出了眼泪,仿佛孟奚洲说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话,“孟奚洲啊孟奚洲,我倒是盼着你下辈子从小河村逃走之后,也千万别远走高飞啊!不然,我和南意的日子,岂不是要少了太多兴味?你就算再来十辈子、一百辈子,也注定会死在我和南意的手里!”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钉在孟奚洲脸上:“你,才是应该认栽的那个!”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两人四目相对,视线交错间仿佛有火星迸溅,杀机四溢。

  “哦?是么?”孟奚洲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颐,指尖轻轻点了点脸颊,“那母亲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笃定的胜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精心为您铺设的死路?”

  纪氏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心脏猛地一缩:“你什么意思?!”

  孟奚洲却不答,反而微微提高了声音,朝门外道:“进来吧。”

  话音落下,帘子应声而被掀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似乎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那身影,对于纪氏而言,熟悉到刻骨铭心,常常出现在她午夜梦回之时。

  可梦中的那片身影总是模糊不清,她激动地想要靠近,想要拥抱,他却总如雾般消散,留她独自在悲戚与茫然中惊醒。

  纪氏的心瞬间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目光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一刻也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终于,那人完全走入内室,纪氏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人头发斑白,皮肤黝黑粗糙,皱纹遍布,看上去竟似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垮的普通老农,可即便如此,纪氏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是她的秦郎!

  纪氏瞬间热泪盈眶,激动得难以自持,快步向他走去。

  她的秦郎,当年少年及第,惊才绝艳,是何等风流人物!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

  没关系,没关系!人还在就好!只要他回到她身边,她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他照顾回从前那般翩翩风采!

  “秦郎……”她哽咽着,颤抖地唤出这个在心底萦绕了千百回的称呼,伸手便想去抓他的衣袖。

  然而,秦郎看见她眼底却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温情,只有一片漠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声音冷硬如铁:“纪生碧,时隔多年,终于又见面了。看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这些年想必是过得极好吧?”

  纪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激动和喜悦瞬间冻结,愣愣地开口:“秦郎,没有你的日子,我每一刻都是煎熬……”

  “煎熬?”秦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弧度,眼神愈发不耐,“你已是有夫之妇,儿女成群,还请自重,莫要说这些令人作呕的话!”

  “秦郎……”纪氏完全无法接受他这般态度,眼泪汹涌而出,又往前逼近两步,“你难道不知我是被迫嫁与他的么?我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人啊!对了,南意,南意她是我和你的女儿啊!我们的女儿!”

  她以为提及女儿总能唤起他一丝旧情,谁知秦郎听后,竟是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那笑声充满了嘲讽:“女儿?纪生碧,你怕是得了失心疯吧?我自幼便被名医断言此生根本不可能有后,我哪来的女儿?你这谎话编得未免也太可笑了!”

  “不可能!”纪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窗纸。

  她死死盯着秦郎,却发现他眉头紧紧蹙起,那表情里只有对她胡言乱语的深深厌恶和彻底的不耐烦,没有半分作假痕迹。

  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纪氏失魂落魄地软了脚,踉跄着后退,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怎么会……”

  “不,我不信!”她突然像是疯了一般,猛地扑上前死死拽住秦郎的袖子,泪如雨下,仪态尽失,半分也不复平日那个运筹帷幄的人,“是她!是孟奚洲威胁你的对不对?是她逼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威胁?”秦郎眼中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只剩下彻骨的恨意,他狠狠甩开纪氏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直接跌坐在地。

  他俯视着她,目光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纪生碧,我真是恨透了你!当年若不是你花言巧语哄骗我,让我心甘情愿替你顶下那滔天罪责,以我之才学能力,何至于在乡野田间蹉跎一生,落得如此境地!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竟把你这条毒蛇当作良人,还对你用情至深!我恨不得从未认识过你!”

  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纪氏心中最后一点幻想和支撑彻底绞得粉碎。

  她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碎裂。

  孟奚洲在一旁冷眼旁观,此刻才微微撇了撇头,对秦郎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秦郎闻言,对着孟奚洲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再未看地上的纪氏一眼。

  “千般万般一场梦,情字到头扑了空啊。”孟奚洲走到纪氏身侧,仿佛在茶楼里听完了一出跌宕起伏的绝妙好戏,颇为回味地感叹道。

  “孟、奚、洲!”纪氏猛地抬起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恨意与疯狂,身体却因巨大的打击而阵阵脱力。

  她强撑着身子,嘶声怒吼,“你以为我会信么?!这等拙劣不堪的戏耍手段,也难为你千方百计地用到我身上!”

  “我与秦郎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知根知底!他对我的情意,天地可鉴!他甚至曾愿意为了我**!我还有什么可怀疑他的?就凭你,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相似之人,也想挑拨和质疑我与他的情份么?!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真是感人至深呐,母亲。”孟奚洲抚掌轻笑,眼神却冰冷如霜,“不过,您如今这幅不肯承认的模样,与那柳姨娘死活不信孟景明内里早已换了个芯子,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拼尽全力蒙头盖被,自欺欺人罢了,当真是可怜,可悲,又可叹啊~”

  纪氏被她的话刺激得几乎发狂,起身抓起手边的一个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你这个注定当孤魂野鬼的命,怕是等上十辈子,也绝不会有人像秦郎带我般真心待你!”纪氏近乎歇斯底里般喊到。

  对她而言,那份深埋心底、日夜不息对秦郎的情思,早已不是简单的旧情,而是她在这牢笼里,唯一能喘息的缝隙,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她本该有锦绣前程,风光无限,却被迫嫁给孟钦瑞这等庸碌蠢物,受尽屈辱!

  是秦郎,唯有秦郎,是她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光!后来,她以为秦郎死了,他留下来的南意便成了那灰烬中仅存的一点火星,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柱!

  可现在却告诉她,那光从未存在,那爱皆是虚妄,连这最后的支柱都是海市蜃楼,一切不过是她可笑至极的自作多情?!

  这让她如何接受!这简直是要将她过去十几年的信念,连同她对未来的所有期盼,都在一瞬间彻底碾碎成齑粉!

  “有或者没有,反正母亲您注定是看不到了,如此在乎作甚?”孟奚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母亲口口声声与那秦郎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却又将父亲置于何地呢?”

  纪氏此刻已是心神恍惚,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孟钦瑞?哈哈哈……那个废物!他也配?!”

  孟奚洲佯装惊讶地捂住了嘴,随即眼中闪过锐光,笑道:“围棋之道,落子无悔。母亲,此言既出,您可得承受得住。”

  说罢,她转头看向房门方向,扬声道:“进来吧,父亲,想必您早已经等不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