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越是接近小河村,心就揪得越紧。

  恐惧如影随形,仿佛他不是回乡,而是跪在衙门里听候发落。

  车辙碾过坎坷的土路,发出的每一声吱呀响动,都叫他更加的心烦意乱。

  直到马车停下,他迈步踏入村口的刹那,那颗高悬已久的心,直直坠下,摔得粉碎,彻底死了。

  映入眼帘的,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山清水秀、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

  荒芜破落,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令人几欲作呕。

  房屋倾颓,门窗歪斜,黑洞洞地敞开着,像是一具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骸。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村落,不如说是一处的乱葬岗。

  上辈子孟奚洲逃走后,小河村也因为她的报复而死了许多人,冲天的怨气几乎凝成实质,但也绝没有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他心存侥幸,用尽力气大声呼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死寂的村落里显得异常突兀可笑。回应他的,只有呜呜咽咽的北风。

  他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村里,当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辈子的孟奚洲……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怎么会狠绝到如此灭村绝户的地步?!

  在她眼里,是不是只有她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如草芥蝼蚁,可以顺手便夺了去吗?!

  上辈子,当他回到村里得知全家乃至许多村民都被孟奚洲设计害死时,充斥胸腔的是滔天的愤怒与仇恨。那怒火支撑着他,让他发奋图强,心心念念想着有朝一日必能手刃仇敌,报仇雪恨。

  可此刻,独自站在这片荒凉死寂的故土上,风声如泣,满目疮痍,他感受到的却只有悲哀。

  他明明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大好前程,有关心他的老母亲,有可以互相扶持的兄长,他的一生都该是安稳而幸福的。

  而孟奚洲,不过是他家买回来的一个媳妇。

  女人家,老老实实地生几个大胖小子,为张家开枝散叶,再尽心尽力地伺候好一家老小,手脚勤快些多干点活,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等他日后考取了功名,难道还会亏待她不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什么非要一次又一次地逃跑,甚至无中生恨,狠毒到要杀尽他所有的家人,毁掉他的一切!

  他所珍视的的一切,全都毁在了这个狠毒的女人手里!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行囊的脚夫匆匆路过,见到站在村口的张卓,赶忙停下脚步,好心劝阻道:“哎哟,这位贵人,您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快别往前走了!这村子邪门得很呐!”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什么:“听说啊,是买了個外乡来的媳妇,结果那家人不把人家当人看,往死里折磨,硬生生给折磨死了!然后报应就来了,没几天,整个村子的人不知怎么的,死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剩下!贵人您金尊玉贵的,可千万别再往里走了,仔细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晦气可就大了去了!”

  这脚夫本是出于好意,然而这番话听在张卓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猛地转头,双目赤红,暴跳如雷地一把将那脚夫推开:“你胡说八道什么!分明是那个买来的女人不守妇道、恩将仇报!是她屠尽了满村的人!她背着这样的血债,合该日夜恐惧、永世不得超生才对!什么折磨死了?夫家买她回来,她自然什么都得受着!那是她的本分!”

  脚夫被他狰狞的模样和这番颠倒是非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几步,嘴里嘟囔着:“真是疯了……比这鬼村子还晦气!”说罢,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生怕慢了一步就被这疯子缠上。

  关于小河村的惨剧,早已在附近传得神乎其神。

  据说最初是另一个脚夫,媳妇病了,听闻这小河村有个被买来的女子懂些医术,便想来请人。

  谁知进村后,发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丝人声也无。他心下奇怪,大着胆子推开一扇虚掩的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屋里两具尸首早已僵硬多时!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接连推了几家,皆是如此!整个村子竟无一个活口!

  那脚夫回去后吓得高烧三天三夜,差点就没醒过来。

  自此,小河村闹鬼遭报应的说法就传开了。

  附近的村里,那些同样买了媳妇的人家,更是吓得寝食难安,有几个平日对买来的媳妇非打即骂、看得极严的,更是直接吓破了胆,不仅不敢再随意打骂,连看守都松懈了不少。一时间,附近村子里隔三差五就听说有人家跑掉了媳妇。

  跑远的脚夫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死地和新来的疯子,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所以说啊,这亏心事,真是做不得……”

  张卓眼睁睁看着那脚夫摇头离去,仿佛是在嘲讽他的无能和无知,积压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竟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棒冲上前去,想要砸烂那人的脑袋!

  那脚夫常年在各处行走,最是机灵不过,听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当即卯足了吃奶的劲儿,沿着田埂发足狂奔,不一会儿便跑得没影了。

  张卓拼尽全力也追不上,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木棒狠狠砸在地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最后环视了一圈这片承载着他所有美好记忆的故乡,眼中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马车。

  老天既然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附身在这侯府公子身上,他必然不会放过孟奚洲!那么多的酷刑,他要让她一一尝遍,要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京城。

  孟奚洲凭借层出不穷的新奇点子和沈姨娘精妙的经营手段,加之有徐继昌的爹徐振庭的大力支持,生意很快便做得风生水起。

  不过短短时日,她在京城中的名声便悄然转变。往日人们提及忠勇侯府大小姐,赞的是其咏絮之才,如今更多叹的是其经商之能。

  她原本的计划,是待名声更大、根基更稳之后,再请宋承霁伺机进言,助她正式入仕户部。然而她心头总隐隐萦绕着一丝不安,仿佛冥冥中有种预感,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不能再等了!

  于是,她心下一横,果断斥重金,先行买了一个礼部的小小官缺。

  因她经商并非纯粹为牟利,所得大多用于安置流离失所的难民,博得了义商的美名。生意虽做得不算太大,却深得民心。加之她此次所买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比起之前“孟南意”空降户部任职引起的波澜,这次几乎未在朝堂掀起任何水花,那些老成精的朝堂大员们,甚至还没抽出空来斜着眼瞧她一眼。

  这一步,总算顺利迈出。

  接下来,便是要在新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铺路,等待时机。

  这日,她正跟着礼部一位名叫孙有德的主事熟悉事务。

  此人年约四十,看人时习惯性地眯缝着眼,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上头安排他带一带孟奚洲这位新来的同僚,他却打心眼里瞧不上这靠银子买官,还是女子的孟奚洲。

  在他,乃至许多守旧官员看来,忠勇侯府这两位小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先前那位二小姐孟南意,吵着闹着要入仕户部,结果官帽还没戴热,转眼就入了宫,打的什么心思,怕是**都看得出来!

  而这位大小姐更是离谱!

  一个闺阁女子,合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待嫁才是正理。她倒好,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沾染了一身铜臭市侩之气,哪还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这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敢卖官鬻爵,混迹到官署里来!既然忠勇侯府管教无方,那他孙有德不介意代劳,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他大剌剌地坐在自己的榆木椅上,半眯着眼睛,优哉游哉地靠在椅背上,对垂手站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孟奚洲视若无睹。

  孟奚洲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有人刻意刁难,她便会先行刁难对方。

  她压下心头冷意,最后一次开口:“孙主事,不知下官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还请您示下。”

  那孙有德仿佛才听到她说话一般,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非但没回答,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竟直接闭上了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俨然一副要就此睡过去的架势。

  官署内其他几位官员虽各忙各的,但眼角余光皆关注着这边。见状,有人摇头,有人面露讥诮,却无人出声。

  孟奚洲眼神倏地一冷。

  她不再废话,目光扫过孙有德桌案上那方盛满了浓墨的砚台,毫不犹豫地伸手端了起来。

  下一瞬,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手腕一倾。

  “哗啦!”

  一整砚乌黑浓稠的墨汁泼在了孙有德那张故作姿态的脸上!

  “啊呀!”孙有德猝不及防,被冰凉的墨汁激得猛地睁眼,跳了起来!脸上全是墨汁,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瞬间染黑了他官袍的前襟。

  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结果手上也全是墨,整张脸更是花得没法看。

  “你!你大胆!”他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叫嚷着就要发作。

  孟奚洲却抢先一步,声音清脆响亮,足以让整个官署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孙主事,您偷奸耍滑、消极怠工也就罢了!怎的如此不长眼,竟将脸枕在砚台上假寐呢?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松烟墨,白白糟蹋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一位素来看不惯孙有德欺软怕硬、溜须拍马做派的官员,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一笑,官署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

  众人看着孙有德那张被墨汁染得黑成锅底的脸,皆是忍俊不禁。

  孙有德指着孟奚洲,手指颤抖,“你”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险些背过气去。

  方才发笑的那位官员此时站起身,对着孟奚洲温和道:“孟大人,是吧?孙主事看来需要些时间清理整顿。你若有何不明之处,不妨先来问我。”

  孟奚洲从善如流,微微一礼:“多谢大人。”

  经此一事,孙有德虽恨得牙痒痒,却再不敢明着刁难——这孟奚洲根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然而,就在孟奚洲以为能跟着那位好心的官员学习几日时,一道急令突然下达了下来,足以让整个礼部都忙上足足半个月。

  皇上,居然要封后了!

  消息传来时,孟奚洲正在整理文书,手中的动作一顿。

  先皇后尸骨未寒,国丧期都未过,举国上下仍沉浸在哀思之中。圣上竟如此迫不及待,行事荒唐至斯,简直骇人听闻!

  但孟奚洲并不是很吃惊,毕竟当今圣上更荒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谓是罄竹难书,史官怕是都已经写累了。

  她不以为意,只当接下来的日子有得忙,得赶紧将手头的事情做完才好。

  然而,这道急令要封的后,不是盛宠不衰的淑妃,亦不是七窍玲珑心的哲妃,而是……孟南意!

  孟奚洲的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桌案上的宣纸猛地被她攥住,再松开时,已经皱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