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孟奚洲又睡不着,惯例找了个结实的梯子爬上屋顶,今日白日里天气晴朗,晚上便满天的星子。

  她为了给她即将回来的丫鬟们腾位置,已经把纪氏安排来的人有序地全打发走了。

  如今琼华居只剩下她一个人,清净得很。

  今日是正月初一,本朝的年节只休三天,明日她便要入朝做官了,虽是挂个闲职,但也一早便给她送来了官服。

  一股荒谬的凉意,混着夜风拂面而来。

  她满心疑惑,这件事竟真的成了?

  朝中迂腐守旧之人占了大部分,女子入仕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而他们又握着实权,平时党派之争互相有输有赢就罢了,这种涉及到朝堂根本规矩的事,他们必然会放下成见,联合起来反对。

  圣上亲口允诺的长公主出征,名正言顺,也会被这帮人合起伙来,用冠冕堂皇的借口硬生生拦下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另辟蹊径,抛出了让她入朝为官的提议,本是她用以帮助长公主转移视线的。

  可这个提议居然顺利地通过了?

  整件事蹊跷到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孟奚洲清晰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而纪氏和孟南意最近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总感觉在耐心地酝酿着一个大计划。

  也许……又是一场足够让她粉身碎骨的风暴!

  冬日的夜风无比刺骨,刮得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孟奚洲莫名觉得她成功入仕这件事有纪氏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纪氏的母族乃是开国元勋,世代簪缨,其背后所累积的庞大人脉与无法估量的资源,足以撬动朝堂一角!

  现下纪氏与她斗,看似处处受制,步步退让,其实用出的实力不足三成。

  她投鼠忌器,因为她想要的,是孟奚洲身上的凤命!她不能让她死,必须让她活着受罪,让她的人生一步步滑向深渊,凄惨无比,最终在绝望中将凤命拱手让渡给孟南意!

  若真是纪氏在背后助力,助她踏入朝堂……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朝堂里风起云涌,明争暗斗,如今圣上又不清醒,确实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人头落地。

  但却不太符合纪氏的计划。

  前路仿佛有一层雾,孟奚洲怎么拨也拨不开。

  既然看不清对手的棋路,猜不透她埋下的杀机……那便进攻吧!

  进攻就是最好地防守!

  孟奚洲眼里寒光闪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纪氏此人,心机似海,手腕狠辣,几乎无懈可击。然而,她精明一世,却在情之一字上,糊涂得令人发指!

  那个男人,那个早已被她视为“亡夫”的情夫,是她这条毒蛇真正的、致命的“七寸”!

  因为那位情夫,她才如此偏心孟南意,为了这个女儿不惜双手染血,机关算尽,甚至妄图逆天改命,窃取她的命格!

  如今,天下所有人都以为那位情夫已经死了。

  唯有她知道,他还活着。

  因为上一世,纪氏又遇到了他,还将他带回了府上。

  上一世孟奚洲回府的时候,纪氏把曾经用在柳姨娘身上的招数用在孟钦瑞身上,以至于他越发地不清醒起来,只能早早地将爵位传给了大儿子孟景宏。

  后来更是直接让孟钦瑞成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而柳姨娘就被纪氏派去照顾他了。

  然后,纪氏便将那位情夫堂而皇之地接进了府里,让他做她的侍卫,就像孟南意与楚肖的关系那般。

  从这一点看,孟南意确实和纪氏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生母女!

  孟奚洲仰头望天,寻找着上一世数次从小河村出逃时用来指明方向的北极星,心中安定下来。

  希望纪氏的情夫和楚肖一样识相,乖乖地掉进她的网里。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击必杀……孟奚洲眼中光芒流转,其他的棋子,也该动起来了。

  只有连环套,才能保证纪氏一定会往里跳。

  除了那个情夫,她还在寻找另一个人——孟景明。

  那位失踪许久的庶出二哥。

  此人,孟奚洲并无十足把握他还活着,但这位二哥自幼便聪慧过人,心思缜密远胜于他那志大才疏的嫡长兄孟景宏。

  若苍天有眼,或许他能够平安回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呢?

  时间在思索中悄然流逝。

  屋顶的瓦片坚硬冰冷,硌得她腿脚发麻,孟奚洲微微蹙眉,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试图寻找一个稍舒适些的姿势。

  就在她身体微动,发出轻微细响的刹那,一阵极其细微的攀爬声,猝不及防地从她身后的梯子方向传来!

  孟奚洲心中警铃大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谁?!

  深更半夜,谁会如此鬼祟地攀上她的屋顶?!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思绪!

  她毫不犹豫,厉声低喝:“洛谷!”

  回应她的,只有夜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攀爬声!沉稳,有力,一步步逼近!

  洛谷竟然不在?!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天灵盖!

  是意外?还是……调虎离山?!

  生死关头,绝无半分侥幸!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孟奚洲眼中厉色一闪,稳稳地站起来,迅速捡起瓦片对准那梯子顶端即将出现人影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过去!

  “啪嚓——!”

  瓦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砸在梯子顶端的木梁上,碎片四溅!

  孟奚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待着,预想中人被砸中的闷哼或痛呼,却迟迟没有传来!

  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

  孟奚洲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手中立刻又扣住一块边缘更锋利的瓦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屋顶。

  她一边警惕着梯子方向,一边迅速向屋顶边缘挨着那棵老槐树的位置无声挪动。

  忽地,楼下一个人影突然窜了上来,稳稳地停在屋顶上,孟奚洲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面容,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她猛地拧身,朝着那个身影将手中的瓦片再次用力地掷了过去!

  这一击,更快!更狠!

  然而,那黑影的反应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直接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孟奚洲不敢再耽搁,直接想往树上纵身一跃,一个熟悉又带着一丝无奈笑意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是我。”

  孟奚洲蓄势待发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个站在清冷月光下的身影。

  竟然是宋承霁!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一股被戏耍的恼怒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又涌上来。

  孟奚洲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不定。

  她迅速弯腰,又抄起脚边的瓦片,朝着宋承霁再次不客气地扔了过去!

  “太子殿下,”孟奚洲没好气地开口,“深更半夜,月黑风高,你来我这偷瓦片么?”

  宋承霁似乎早有预料,直接伸手抓住了孟奚洲扔过来的瓦片,随即举起双手,做了个极其无辜的投降姿势,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冤枉啊,孟大人!我明明……是让洛谷递了信的。”

  话音未落,空气中传来一个略显尴尬的声音:“殿下恕罪,属下一时疏忽,给忘了。”

  是洛谷。

  宋承霁摊了摊手,朝着孟奚洲的方向无辜地扬了扬下巴。

  孟奚洲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她瞪了宋承霁一眼,坐回了瓦片上:“太子殿下倒是说说,谁家正经拜访,会选在这深更半夜像个贼一样翻墙爬梯,登堂入……上房揭瓦?”

  宋承霁拿着刚才接住的那块瓦片,走到孟奚洲方才取瓦的位置,嵌回原处,动作熟稔得仿佛一个专业的泥瓦匠。

  他一边修补着屋顶,一边语气轻松道:“因为洛谷告诉我,你最近总睡不好,常常一个人跑到这房顶上发呆。我就想着反正小时候我们不也常常在房顶上偶遇吗?今夜月色尚好,不如……重温一下童年?”

  他补好了那块瓦,轻轻拍了拍手,然后自顾自地在孟奚洲旁边坐了下来,感慨到:“你还是这么喜欢爬到屋顶上。”

  孟奚洲回敬到:“殿下也还是这么喜欢修房顶。”

  空气静默了一瞬,连夜风都屏住呼吸。

  宋承霁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扰人心弦。

  他微微侧过脸,那双映着星光的眸子,专注地看向孟奚洲被月光勾勒得有些朦胧的侧脸:“那……我是不是可以说,至少在这屋顶之上,我们都还一如从前?”

  孟奚洲却沉默下来,她想说,宋承霁,只有你还一如往昔。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宋承霁俊朗的眉眼之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的面容。

  那目光太专注,太清澈。

  以至于孟奚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混杂着前世今生无数无法言说的委屈、愤怒和一丝隐秘的渴望,驱使着孟奚洲开了口。

  “宋承霁,”她罕见地直呼其名,抛开了所有尊卑礼数,“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这突兀而尖锐的问题,让宋承霁明显一愣。

  他眼中的笑意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疑惑和关切。

  他伸出手,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奚洲你是连日没睡好,有些糊涂了么?”

  就在他手掌晃过的瞬间,孟奚洲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沙哑,目光死死锁住宋承霁的双眼,“什么情况下……你会娶孟南意?”

  “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他严肃起来,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我又不是那些人。”

  那些人——

  孟奚洲在心头数着他们的名字,赵珩、关子义、楚肖……

  宋承霁确实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与她相识多年,知根知底,人品贵重。

  但他却又是唯一一个真正娶过孟南意的人。

  孟奚洲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十分固执地纠结起来,想让他给前世的一切一个解释。

  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如同一道暖流,让孟奚洲想去相信,也许上辈子真的有什么误会……

  孟奚洲思索时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却摸到了皮肤的触感,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她猛地一把松开了手,转回身子,假装从容地接话:“是啊,他们都认不出我,却想娶我。”

  宋承霁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地安慰到:“我绝不会认错,不如,你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