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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公安厅到省委大院,正常车程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祁同伟的警车,在午夜空旷的马路上,足足开了一个小时。

  车速慢得像一只在柏油路上爬行的乌龟。

  他没有开导航,只是任由车子在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上穿行。

  路边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明暗交替。

  高育良的这通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

  更准确地说,是这通电话背后的人,出手了。

  赵立春。

  除了他,没人能让高育良在这个节骨眼上,用那种命令的口吻,把自己从总指挥的位置上强行叫走。

  祁同伟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是在拖延时间。

  他需要时间,让程度把丁义珍牢牢地按死在西礁村。

  他也需要时间,想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高育良。

  这一世,他不想再做那把被人随意丢弃的夜壶。

  可高育良终究是他的老师,是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这份恩情,他记着。

  但恩情,不能成为他再次沦为棋子的理由。

  如果今天真的按赵立春的意思,放跑了丁义珍。

  他祁同伟,还有他高育良,师徒二人,就等于把一条沾满剧毒的绞索,亲手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等到新来的沙瑞金书记站稳脚跟,只要轻轻一拉。

  他们两个,谁也活不了。

  车子最终还是停在了省委大院的门口。

  祁同伟熄了火,在车里又坐了五分钟。

  他拿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

  他没有看,直接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该来的,总会来。

  ……

  高育良办公室的灯亮着。

  祁同伟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时,没有闻到熟悉的茶香。

  只有一股沉闷压抑的空气。

  高育良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没有看书,也没有批阅文件。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烟雾早已散尽。

  “你迟到了一个小时零七分钟。”

  高育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陈述着一个事实。

  “路上有点堵。”

  祁同伟随口找了个理由,他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杯水。

  “同伟,汉东的午夜,也会堵车吗?”

  高育良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祁同伟端着纸杯,转过身笑了笑,“老师,您找我,就是为了讨论京州的交通状况?”

  高育良没有接话。

  “赵立春书记,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高育良开口了。

  “他很关心丁义珍的案子。”

  “一个外逃的副市长,前省委书记关心一下,很正常。”

  祁同伟还是装着糊涂。

  “他不是关心。”

  高育良打断了他。

  “他是让我给你带个话。”

  “抓捕行动,可以搞得声势浩大。”

  “但是网,要留一个口子。”

  “丁义珍这个人,必须让他走。”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

  祁同伟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他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可当这句话从高育良嘴里亲口说出来时,他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是命令。

  来自汉东曾经的最高掌权者,通过他最敬重的老师,传达给他的命令。

  “老师,您应该清楚,丁义珍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祁同伟的身体站得笔直。

  “光明峰项目,赵瑞龙的美食城,月牙湖的污染,哪一件拎出来,都够他把牢底坐穿。”

  “让他走了,这些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们公安厅,怎么向京州的老百姓交代?”

  “交代?”

  高育良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笑了一下。

  那笑意里,带着一种祁同伟从未见过的疲惫与无奈。

  “同伟,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天真了?”

  “**,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

  “有时候,为了保住整个棋盘,那两个重要棋子是必须要保的 ”

  “丁义珍,就是那个必须。”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语重心长。

  “赵家在汉东经营了这么多年,根深蒂固。”

  “赵立春书记虽然走了,但影响力还在。”

  “我们师生俩,要想在汉东安身立命,就不能跟他把关系搞得太僵。”

  “丁义珍手里,有赵瑞龙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一旦他被抓,赵瑞龙就完了。”

  “赵瑞龙完了,赵书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高育良站起身,走到祁同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委屈。”

  “但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行动上,出一点小小的瑕疵。”

  “比如说,包围圈出现了一个漏洞,或者,让犯罪嫌疑人找到机会,劫持了一辆车。”

  “总之,让他跑掉。”

  祁同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高育良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甚至连“瑕疵”的具体方案都想好了。

  这是在逼他,逼他低头,逼他再次成为那个身不由己的工具。

  祁同伟刚要开口。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嗡嗡的震动声,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程度。

  祁同伟抬起头,看向高育良。

  高育良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接吧。”

  高育良的脸上,是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

  在他看来,这通电话,已经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祁同伟按下了接听键。

  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按了免提。

  他心里也不由得紧了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程度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背景里是嘈杂的人声和警笛。

  “报告厅长!”

  “丁义珍,抓住了!”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正躲在一户农家的牛圈里面睡觉!”

  “人是活的,没受伤!”

  程度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高育良脸上的平静,瞬间凝固了。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祁同伟挂断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他看着表情僵住的高育良,用一种近乎于汇报工作的平淡腔调,缓缓开口。

  “老师。”

  “已经晚了。”

  “丁义珍,落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