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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狩看着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黯淡的金色瞳孔里,竟浮现出一抹无奈又好笑的神色。

  “阿倾。”

  她轻声唤道,熟稔的仿佛这个名字已经念过千百遍。

  “你怎么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阿倾。

  又是这个名字。

  与东极渊底那条龙魂口中的称呼,一模一样。

  雪倾握着龙骨鞭的手指渐渐收紧,鞭身传来微弱的温热,仿佛在回应她此刻激荡的心绪。

  她心头一片迷茫,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缠绕在一起,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追问道:“我们,还有青蛰,认识了很久吗?”

  “很久了,”白狩像是真的在认真回想,却又很快放弃,眉头微蹙,“忘了,可能是几千年,也可能是上万年,谁会去记那种无聊的东西。”

  随即,她转过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埋怨,“都怪你,来得太晚了。本座在这里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好多事情,好多人,都记不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仿佛在对自己诉说。

  “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里是哪,也忘了我的过往。”

  “甚至忘了,我为什么没有入轮回,而是要固执地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怅然。

  “只记得,好像……我有几个可以把性命交出去的朋友,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白狩苦笑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卸下重担般的疲惫。

  “这几千年,有好几次,我从沉睡中无端醒来,都想过干脆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的目光飘向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那双金色的竖瞳里,映着亘古的孤寂。

  “可每次脑子里都有一个念头死死地拉住我,像一道枷锁。”

  她转回头,看着雪倾,那眼神复杂难辨,“我不能走,我要等你,等阿倾来找我。这是我们……说好的约定。”

  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仿佛要将千年的寂寥都吐出来。

  “几千年啊,就我一个魂,守着这片破烂。实在是太寂寞了。”

  雪倾茫然地听着,那份横跨了千年的孤寂,仿佛透过话语,穿透了时空,重重地压在她心上。

  她不记得。

  她什么都不记得。

  雪倾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一层薄薄的水汽不受控制地蒙上了双眼。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伤,从她灵魂深处涌起,尖锐而真实。

  她想起东极渊底,那条同样孤独的龙魂。

  青蛰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等在那里,但他记得,是她让他等在那里的。

  一个又一个强大的生灵,都因为她一句遗忘的嘱托,在无尽的岁月中固执地等待着。

  可她却什么都不记得。

  白狩那双黯淡的金瞳,似乎察觉到了雪倾情绪的细微波动。

  她侧过头,有些惊奇地打量着雪倾,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你在哭吗?”

  雪倾飞快地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视线。

  “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发紧,“这里沙尘太大,迷了眼。”

  白狩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那淡薄的魂体竟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是识破了孩童蹩脚的谎言。

  她没有拆穿,只是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

  “好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事了,说点高兴的。”

  雪倾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什么?”

  白狩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那件已经变得半透明的衣袍里摸索了片刻,随即手指一转,一枚小巧的东西便带着微弱的破空声,从雪倾身后抛了过来。

  “接着。”

  几乎是出于本能,雪倾抬手接住。

  那东西落在掌心,带着一丝温润的触感。

  她摊开手,一枚通体洁白,样式古朴的骨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是什么?”

  白狩带着几分得意的虚弱声音从雪倾身后传来。

  “本座虽比不上玄眠那老家伙多才多艺,但做点小玩意儿的手艺还是有的,喏,这是用本座的尾骨做的骨戒,又用魂火炼化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成形。”

  她顿了顿,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

  “别看这戒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它可以化作‘斩业钉’。本座的魂魄之力是世间最至纯至阳的东西,可斩杀世间一切邪祟脏污。本座的杀伐锐气,更是能直接针对神魂弱点,厉害至极。”

  雪倾摩挲着那枚触手生温的骨戒,鬼使神差地,将它套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不大不小,严丝合缝。

  仿佛这枚戒指从诞生之初,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雪倾抬起手,看着那枚素净的骨戒,又想起腰间那根龙骨鞭。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指间那抹纯白,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为何要送我这样的东西?你是这样,青蛰也是这样。”

  为何要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交给她?

  她甚至……都不记得他们。

  白狩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靠着冰冷的石阶,缓缓仰起头,看着头顶那片永恒的黑暗。

  那双金色的竖瞳里,最后的光芒正在一点点散去,像是落日沉入地平线。

  许久,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释然与疲惫。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虽然忘了,但我记得,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雪倾的心脏猛地一缩。

  身后白狩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好了……别哭丧着脸了……阿倾就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雪倾僵直地坐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那道熟悉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消散。

  风吹过空旷的斗兽场,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身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雪倾缓缓抬起手,看着指间那枚温润的骨戒。

  属于白狩的最后一丝温度,正从戒指上传来,熨贴着她的肌肤,仿佛一个无声的拥抱。

  雪倾攥紧了拳头,那枚坚硬的骨戒深深地嵌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她布满血污与尘土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她知道,白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