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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观漠客栈。

  薛青凭着令牌,被管事恭敬地迎入一间朝南的静室。

  自始至终,她头上的帷帽都未曾取下。

  在她踏入房间后不久,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隔壁的房间。

  夙夜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门坐下。

  他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房间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

  一墙之隔,他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传来的细微动静。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紧接着,是帷帽被取下,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放出一缕神识,试图探查,却如泥牛入海,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温柔而又坚决地挡了回来。

  夙夜收回神识,并不意外。

  他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如同蛰伏的猎手,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五感之上。

  属于“狰”的敏锐嗅觉,在此刻被发挥到了极致。

  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气息从墙壁的缝隙中渗透过来。

  那并非丹药香,也非女子身上的脂粉气,而是一种情绪的味道。

  或者说,是毫无情绪的味道。

  淡得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顽石。

  没有喜悦,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疲惫和戒备都微乎其微。

  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夙夜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股熟悉感,又来了。

  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太玄宗的日子。

  那时他也曾住在她的隔壁,日日夜夜,都能闻到这种近乎虚无的气息。

  那个女人,私下的情绪永远都是这样,一片死寂的平静。

  无论是在人前被称赞,还是在人后被排挤,她的味道都未曾有过半分波澜。

  只有偶尔做戏时,才会流露出些许不同。

  那时候的他日日提防,只觉得这个女人无趣至极,且心机深沉。

  直到她纵身跃下断崖,他疯了一样地回忆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雪倾在太玄宗的那些日子,似乎,从未开心过。

  一次都没有。

  “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也打破了夙夜悲伤的回忆。

  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夙夜的眼睫微动。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嗒。”

  “嗒。”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仿佛下棋之人心中早已有了完整的棋局。

  她竟然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一个人,一盘棋,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厮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棋子落下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在昏暗的房间里回响。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隔壁的人仿佛一尊石像,不知疲倦。

  夙夜靠着墙,听着那单调而重复的落子声,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荒谬的无趣。

  一个人下棋,而且能下这么久,这份心性,实在不像个杀伐果断的修士,倒像个……

  夙夜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张总是挂着温和假笑的脸。

  谢无咎。

  他记得,谢无咎曾经说过,雪倾擅弈。

  谢无咎说,雪倾的棋艺很好,擅长以守为攻,往往能在最不经意的角落,布下致命的陷阱。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牵扯出了更深,更痛苦的回忆。

  他想起雪倾坠崖之后,他们疯了一样寻遍了断崖下的每一寸土地,却连半片衣角都未曾找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他们让谢无咎算,让他推演雪倾的下落。

  他至今都记得,谢无咎在万象棋盘前枯坐了三天三夜,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咳着血,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他的万象棋。

  可每一次,棋盘上的卦象都是一片混沌。

  最后,谢无咎看着他们,眼底是比深渊还要绝望的空洞。

  “我算不出来。”

  “她的命格,是一片空白。”

  “她是……无命之人。”

  无命之人。

  这四个字,成了他们十年绝望的开始。

  墙那边,清脆的落子声依旧在继续。

  “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敲在他这十年无望的寻找上。

  这个薛青,究竟是谁?

  她和雪倾,到底是什么关系?

  巧合吗。

  雪的言论,救人的身法,相似的眼眸,平静的情绪,如今又多了一个擅长对弈的习惯。

  世上,当真有这么多巧合?

  这些思绪,瞬间点燃了夙夜体内沉寂的凶兽。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潜藏于血脉深处的“狰”,毫无预兆地暴动起来。

  那股力量不再与他和谐相处,而是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恶鬼,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啃噬着他的骨骼经络。

  剧痛如山崩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夙夜眼前一黑,高大的身形再也无法站立,沿着冰冷的墙壁颓然滑落,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蜷缩起身子,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手臂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惊动一墙之隔的那个人。

  十年来,皆是如此。

  自从雪倾纵身跃下断崖,他体内原本与他神魂相融的狰,便彻底失控了。

  它变得愈发狂躁、失控、充满了毁灭的欲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他那份无法弥补的过错。

  他从未反抗过。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自愿领受的赎罪。

  每一次的痛苦,都像是在替她承受万分之一的绝望。

  “嗒。”

  墙那边,清脆的落子声依旧在继续。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敲在他这十年无望的赎罪上。

  那平稳的韵律,与他体内狂暴的撕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让他的痛苦愈发清晰。

  “嗒。”

  “嗒。”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棋子落下的声音不疾不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夙夜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快要被撕碎时,隔壁落子的声音终于停了。

  房间重归死寂。

  夙夜的身形未动,眼睫却在黑暗中轻轻一颤。

  他所有的感官都绷紧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片刻后,他听到了木凳被轻微挪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门。

  “吱呀——”

  房门开启又合拢。

  夙夜没有犹豫,站起身,身影如鬼魅般飘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那道戴着帷帽的素白身影,已经走出了客栈的大门,汇入了街道上尚有零星行人的夜色里。

  她要去哪?

  夙夜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化作一缕无法捕捉的轻烟,从窗户穿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角的阴影里,远远缀上了那道身影。

  城门口的守卫依旧森严,见到薛青手中的蓬莱令牌,立刻恭敬地放行。

  那巨大的城门为她一人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又在她身后沉闷地合拢。

  她走出了城。

  走进了那片被月光浸染得一片死寂的荒野。

  夙夜站在城墙的阴影下,面具后的眼眸死死锁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与怀疑,在此刻攀升到了顶点。

  一个备受尊崇的蓬莱长老,在深夜独自一人离开戒备森严的边境巨城,前往危机四伏的城外荒山。

  这绝不正常。

  她到底是谁?

  又到底想做什么?

  是去与人会面?

  还是……

  想到西海附近归墟教信徒频繁出没,夙夜的心沉了下来。

  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如同一片真正的夜色,越过高耸的城墙,再度跟了上去。

  城墙之外,是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喧嚣与灯火被彻底隔绝,耳边只剩下夜风吹过荒原的呜咽声。

  冰冷的月光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与嶙峋的怪石上,投下大片大片诡谲的阴影,像蛰伏着无数伺机而动的妖兽。

  薛青的脚步依旧平稳,仿佛闲庭信步,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她没有御风,也没有祭出任何法宝,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松软的沙地,朝着更深、更荒芜的山丘地带走去。

  她走得太从容了。

  这份从容,让夙夜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地吊在千丈之外,将自己藏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前方的薛青,仿佛毫无所觉。

  最终,她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那山壁之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荒山张开的巨口,幽深可怖,正无声地吞吐着夜里的寒风。

  她就站在洞口,静立了片刻。

  月光下,她那素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就在夙夜以为她会回头,或是会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时,薛青却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袂,然后,一步踏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间被洞穴吞没。

  夙夜的心,沉到了谷底。

  归墟教。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归墟教的信徒在西海一带活动猖獗,这个薛青处处透着诡异,深夜独自来到这等荒僻之地,与人密会,是唯一的解释。

  她难道是与那些**会面?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夙夜的心里。

  他无法容忍,一个与雪倾有这么多相似之处的人,会是堕神的信徒。

  那是一种亵渎。

  夙夜不敢再想下去。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他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身形化作一道真正的虚影,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黑黢黢的洞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