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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度闭门调息一夜,当小世界的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时,他才缓缓睁开眼。

  一夜吐纳,经脉间的滞涩感消减了许多,他长舒一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不似往日的清净,往常只有花草灵木的幽香,今日却多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凡尘的烟火气。

  裴玄度循着气味看去,只见院中的石桌上,正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食。

  他的视线再一转,便落在了灵泉边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雪倾正背对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她引动灵力,试图在泉面凝结针,可那些针总是在成形的瞬间溃散,化作水花落回泉中。

  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却不见丝毫气馁,是感觉不到失败与疲惫,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反复练习着。

  裴玄度看着她专注的背影,这份近乎偏执的坚韧,与她那柔弱顺从的外表截然不符。

  他不禁想起了昨夜。

  “有您在,好像再难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了。”

  那句温软的话语,连同她掌心隔着屏风传来的湿润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感官里。

  一想到自己当时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裴玄度心底便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懊恼。

  他将这异样归咎于道种的影响,却无法忽视胸口那一点挥之不去的悸动。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雪倾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

  看到是他,她眼中并无惊讶,立刻收了功法,恭敬地唤了一声:“仙君。”

  雪倾走到他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玉简,双手递上。

  “仙君,这是抄录好的三十四本功法。”

  裴玄度垂眸,看着她手中那叠摞得整整齐齐的玉简,又抬眼看了看她。

  她眼下虽无疲态,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却昭示着一夜未眠。

  “你昨夜,一夜未睡?”

  “不敢懈怠。”雪倾垂眸答道。

  裴玄度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板。

  昨夜才泡完那等霸道的药浴,又通宵耗费心神刻录功法,一大早还要起来弄这些吃食,现在又在练习消耗极大的凝波诀。

  这个女人,是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他强行压下那股想命令她立刻回去睡觉的冲动,那句“回去睡觉”的话在唇边滚了滚,出口时却变成了冷硬的训诫。

  “光是抄录得快,有何用处?”他接过那些玉简,“重要的是记在脑中。过几日本君会亲自考核,若是通不过,东极渊你便也去不成了。”

  “雪倾明白。”她应道,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被训斥后的惶恐。

  裴玄度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淡定模样,心中竟升起一丝无名火。

  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雪倾仿佛感受不到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

  她侧过身,看向院中桌上的两碗粥食,轻声解释道,“仙君说过,这林中的灵果皆可食用。雪倾今晨去采摘时,发现灵泉边生了些新鲜的灵菇,便擅作主张,用自己带来的米,煮了菌菇粥。”

  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期盼:“此粥用了灵泉水,灵气温和,雪倾想以此,感谢仙君昨日的点拨之恩,不知仙君可否赏光?”

  裴玄度瞥了一眼那两碗粥,“凡尘吃食,沾唇即污灵脉,本君从不吃这些东西。”

  雪倾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流露出一丝失望。

  看来这位仙君,比她想象中更不近人情,用这种温情的法子收买他,是行不通了。

  也罢,下次再换个法子便是。

  她不再坚持,只低声应了一句“是雪倾逾矩了”,便转身走回桌前,端起其中一碗,安静地小口吃了起来。

  裴玄度站在原地,看着她独自坐在桌边的身影。

  晨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她吃得很慢,姿态优雅,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那碗被他嗤之以鼻的菌菇粥,此刻正散发着清甜的米香与菌菇的鲜香,一丝丝地往他鼻子里钻。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

  刚刚就在雪倾低头的那一刻,一股清晰的、陌生的失望感,毫无预兆地通过道种的连接,涌入他的心口。

  他那番话……如此不妥?

  他甚至开始后悔方才那句冷硬的拒绝。

  这个认知让裴玄度心头一凛。

  他何时会因这点小事而动摇心神。

  这该死的道种,又在影响他的心绪。

  雪倾正专心吃着粥,脑海中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收买裴玄度时,面前的光线忽然一暗。

  她抬起头,正对上裴玄度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他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雪倾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裴玄度面色依旧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带着几分施恩般的傲慢口吻说道:“本君虽不食这些,但看在你耗费心神,又等了本君许久的份上,便勉为其难,尝上一尝。”

  他说完,也不等雪倾回应,便径自端起那碗粥,在雪倾略带错愕的注视下,执起勺子,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灵菇的鲜美与灵泉的甘甜在口中化开,那股温和的灵气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熨帖着一夜吐纳后略显空荡的经脉,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和他平日里服用的那些冰冷丹药,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在他尝到粥的那一刻,那股萦绕在他心头的,属于雪倾的失望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混杂着惊讶的愉悦。

  裴玄度感觉自己心头那根看不见的刺,终于被拔了出来。

  *

  日复一日。

  之后的每一天,这方小世界里的晨曦都仿佛有了固定的仪式。

  院中的石桌上,雷打不动地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米香与灵植的清香交织,驱散了晨间的微凉。

  而灵泉边,雪倾那道纤瘦的背影总是先一步在那里。

  她背对着他,心无旁骛地引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在泉面凝结针。

  第一日,他冷着脸喝完了粥,不情不愿。

  第二日,他依旧面无表情,却在雪倾端上粥时,主动在桌前坐了下来。

  第三日,他开始习惯了早半刻出门,亲眼看着雪倾煮粥,甚至顺手添把火。

  他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站在泉边,重复着那个枯燥的动作。

  失败,再来。

  溃散,重凝。

  坚持,是永恒的主题。

  那份沉默的执拗,看得裴玄度都有些倦了,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挫败。

  她像一株看似柔弱的藤蔓,用尽全身力气,沉默地朝着那遥不可及的崖顶攀爬。

  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

  裴玄度推开门,一切如常,粥已在桌上,人已在泉边。

  他正要走过去,脚步却猛地一顿。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穿过斑斓花海,化作万千金色的光屑,洋洋洒洒地落在灵泉边。

  雪倾静静地站在那里,水雾缭绕在她身侧,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看见了。

  在清澈的泉水之上,一枚完美无瑕的针,正静静地悬浮着。

  它不像之前那些失败品般粗笨浑浊,而是通体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针身修长,线条流畅,不见丝毫灵力波动的痕迹。

  它就那样安静地悬着,针尾缀着一滴圆润的水珠,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仿佛它生来就该是这个模样,是这方天地间最精妙的造物。

  裴玄度看着那枚针,又将目光移到了雪倾的脸上。

  她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杰作,那双总是藏着太多他看不懂情绪的眼眸里,此刻,正绽放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光芒,比天边的晨曦更耀眼,比泉面的碎光更璀璨。

  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与激动,是历经无数次失败后,终于迎来成功的狂喜。

  她的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勾起一个灿烂的,发自内心的弧度。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雪倾,只是一个为自己的努力得到回报而欣喜的少女。

  这鲜活而真实的模样,像是一记重锤,毫无预兆地砸在了裴玄度的心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雪倾猛地转过头来。

  当看到他站在门前时,她眼中的光芒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明亮。

  那份喜悦找到了分享的对象,几乎要从她眼底满溢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献宝与骄傲,清脆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雀跃。

  “仙君,您看。”

  她指向那枚针。

  “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