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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土飞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张骞和他那根不屈的旌节,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

  陈寻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支队伍离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那位坚毅的汉使,即将开始一段比西行之路本身,更加漫长、也更加孤独的旅程。

  “走!还愣着干什么!动作快点!”

  身后传来匈奴士兵粗暴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抽打在空中的“啪啪”脆响。

  陈寻回过神,与其他几个同样沦为阶下囚的“伙计”一起,被如同驱赶牲口般,推搡着走向了这个偏远部落的中心。

  这里与匈奴王庭的繁华(虽然在陈寻看来依旧简陋)截然不同。低矮、破旧的毡房零散地分布在一条浑浊的小河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畜粪便和劣质奶酪的酸臭味。衣衫褴褛的牧民们,用一种麻木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这些新来的“猎物”。

  部落的小头领,是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他粗鲁地捏了捏陈寻的胳膊,又看了看他那身还算干净的商人服饰,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芒,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匈奴话。

  旁边的士兵,用生硬的汉话翻译道:“头人说,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个干活的料。不过,你这身衣服倒是不错。脱下来!”

  陈寻没有反抗,也没有丝毫犹豫。他平静地将身上那件虽然普通、但料子在草原上已算难得的绸衫脱了下来,递了过去。

  那小头领满意地将绸衫披在自己身上,又对着陈寻等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士兵们立刻上前,将他们分别带往不同的毡房。

  陈寻被分到了一个最破旧、也最靠近羊圈的毡房里。里面已经住了三个同样是俘虏的汉人奴隶,他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看到陈寻进来,他们只是麻木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没有人说话。

  这就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家”了。

  ……

  第二天,天还未亮,陈寻便被一阵粗暴的叫喊声吵醒。

  一名匈奴监工,挥舞着皮鞭,将他们这些奴隶,从冰冷的毡房里赶了出来。

  等待他们的,是繁重而又枯燥的劳作。

  陈寻被分到的任务,是跟着一个老牧民,去放羊。

  这对于从未干过农活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辽阔的草原,看起来一望无际,却处处充满了危险。看似温顺的羊群,却随时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四散奔逃。而那些隐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和野狼,更是对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牧羊人,构成了致命的威胁。

  那个负责看管他的老牧民,似乎也看出了他是个生手,对他充满了鄙夷。他只会用最简单的匈奴语,夹杂着手势,对他下达命令,稍有不慎,便是一顿呵斥。

  陈寻没有抱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地,学着。

  学着如何辨认方向,学着如何控制羊群,学着如何在空旷的草原上,寻找可以饮用的水源和可以食用的野菜。

  他的适应能力,强得惊人。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便从一个笨手笨脚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却足以应付日常工作的合格牧羊人。

  这让那个原本对他充满鄙夷的老牧民,也渐渐改变了看法。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不再对他随意呵斥了。

  白天,他在草原上放羊,观察着这片土地的植被,气候,和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动物。

  夜晚,他回到那间拥挤而又充满了异味的毡房,与其他奴隶一起,分食着那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寡淡的羊肉汤。

  没有人与他交流。

  那些早已被苦难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奴隶们,似乎早已失去了与人沟通的欲望。

  陈寻也不需要交流。

  他只是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之后,悄悄地走出毡房,来到那片空旷的草原之上。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没有了长安城灯火污染的、纯净得如同黑色丝绒般的夜空。

  无数的繁星,如同被打翻了的钻石,洒满了整个天幕。巨大而又明亮的银河,横跨天际,仿佛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的河流。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浩瀚。

  在这片星空之下,个人的荣辱,王朝的兴衰,甚至那困扰了他数百年的、关于生与死的哲学命题,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想起了,那个正被囚禁在另一个部落,不知前路如何的张骞。

  他也想起了,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故人。

  嬴政、扶苏、韩信、樊哙、曹参……

  他们,都曾像这夜空中的流星,短暂地,划破过历史的长空,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光芒。然后,便归于沉寂。

  只有他,像一颗亘古不变的恒星,独自一人,悬挂在这片冰冷的宇宙之中,看着一代又一代的流星,来了,又去。

  但他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会为此而失声痛哭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片星空,看着这片草原,看着那些在苦难中依旧顽强地,生存着的生命。

  他在观察,在学习,在思考。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陈寻,就像一块被扔进了草原的海绵,默默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游牧民族的一切。

  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习俗,他们的信仰,他们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他发现,这些在他眼中,如同“野蛮人”般的匈奴,并非只有凶残和掠夺。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有属于自己的温情,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生存智慧。

  他也发现,自己那“商人”的身份,在这里,并非全无用处。

  他怀中,还藏着几枚,当年在咸阳,用格物院的技术,打造出来的、小巧玲珑的燧石火镰。这在草原上,是极其罕见的奢侈品。

  一天,当那个看管他的老牧民,因为受潮的火石,而无法生火,冻得瑟瑟发抖时。

  陈寻,第一次,主动地向他展示了自己手中的“神器”。

  他只是轻轻一划,一簇明亮的火花,便瞬间点燃了干燥的牛粪。

  那一刻,那个平日里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的老牧民,看着他的眼神,露出了如同看到神明般的、震惊与敬畏。

  陈寻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将那个火镰,递到了老牧民那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中。

  然后,指了指老牧民腰间,那把看起来还算锋利的、用来宰羊的骨刀。

  一个简单的交易,便在无声之中达成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陈寻知道,他在这片草原上的“旅程”,或许会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一些。

  但也会更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