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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城之败的消息,如同一场最酷烈的寒潮,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关中。

  咸阳,这座刚刚品尝了数年盛世安宁的帝国都城,第一次,感受到了亡国的恐惧。

  家家户户,挂上了白幡。

  那不是君王的命令,而是发自内心的哀悼。

  蒙恬这个名字,早已超越了一个单纯的将军。他是大秦的守护神,是始皇帝留给这个帝国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盾牌。

  如今,盾碎了。

  当那支由蒙家军残部护送的、覆盖着黑色龙旗的灵柩车驾,缓缓驶入咸阳城门时,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之中。

  驰道两旁,数十万百姓自发地跪伏在地。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在那沉默之中,可以听到妇人压抑的啜泣,可以听到老兵无声的哽咽。他们看着那口简朴的棺椁,如同看到了自家阵亡的父兄子侄。

  帝国的骄傲,仿佛也随着这位老将军的逝去,一同死去了。

  ……

  咸阳宫,承明殿前。

  扶苏身着最素净的白色孝服,独自一人,站立在冰冷的玉阶之上。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

  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大殿。他没有让任何文武百官陪同。

  这是他与他最后的“蒙将军”之间,一场私人的告别。

  当灵柩,被那群同样身披重孝的白发老兵,缓缓抬过他的面前时,扶苏那一直紧绷着的、属于帝王的坚毅,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没有哭出声。

  他只是,猛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身旁那根冰冷的盘龙石柱。因为用力,指节早已发白,手背之上青筋毕露。

  一滴滚烫的、属于君王的泪水,从他那通红的眼眶之中,悄然滑落。

  滴落在,那冰冷的、千年的石阶之上。

  陈寻,就站在他的身后。一身黑衣,右边的袖管,在寒风中,空荡荡地飘摇。

  他看着扶苏那因为极度的悲痛,而剧烈颤抖的背影。

  他没有上前劝慰。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按在了腰间那柄,早已不再轻易出鞘的青銅劍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如同北境万年冻土般的,冰冷的杀意。

  ……

  当晚,秦帝国宗庙。

  这里,供奉着自秦非子立国以来,大秦历代先君的牌位。

  蒙恬的灵柩,被破格地停放在了始皇帝的牌位之下。

  这是扶苏能给予这位,为帝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忠臣,最高的哀荣。

  宗庙之内,灯火通明,却又安静得能听到雨滴落在殿外青石板上的声音。

  殿内只有两个人。

  扶苏与陈寻。

  扶苏缓缓地褪去了自己所有的帝王冠冕。他,以一个“子侄”的身份,郑重其事地,对着始皇帝的牌位,与蒙恬的灵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父皇……”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是儿臣无能。”

  “是儿臣,轻信了那些所谓的‘仁政’,是儿臣,错估了天下人心的险恶。”

  “是儿臣,亲手将蒙叔送上了死地。”

  他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那冰冷的地面之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父皇,您若在天有灵。请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充满了仁善的眼睛里,所有的软弱与犹豫,都已被滔天的恨意与血泪,彻底烧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宗庙的祭坛之上!

  “儿臣,扶苏,在此,对列祖列宗起誓!”

  “不诛项羽,不平楚地,不还这天下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

  “朕,誓不为人!!!”

  他身后的陈寻,也缓缓地走了上前。

  他没有跪拜。

  他只是同样用剑划破了自己的左手。

  他看着蒙恬那冰冷的棺椁,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雪夜的演武场上,与他对酌一杯的老友。

  “蒙大哥,”他在心中,轻声说道。

  “你,守了一辈子。”

  “剩下的路……”

  “……我来走。”

  ……

  第二日,大朝会。

  扶苏,重新穿上了那身,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玄色龙袍。

  他一夜未眠。但他的精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看着下方,那些同样被国难,压得喘不过气的文武百官。

  他没有再进行任何的商议。

  他只是下达了他登基以来,最冷酷,也最不容置疑的命令。

  “传朕旨意。”

  “自今日起,于咸阳宫内,立‘战时内阁’!”

  “凡军国大事,无需再经三公九卿廷议。皆由内阁直接拟定,呈朕亲览!”

  “内阁,设四人。”

  “帝师陈寻为首辅。总揽全局,掌最终军政之策。”

  “丞相李斯为次辅。总领朝堂百官,确保政令通达。”

  “治粟内史萧何为辅臣。总司帝国钱粮,确保大军后勤无忧。”

  “御史中丞陈平为辅臣。总领‘格物院’暗部,监察天下,清除内患。”

  这,不再是,一个相互制衡的朝堂。

  这,是一个,将所有权力,都高度集中于一点的、绝对的战争机器!

  麒麟殿内,气氛肃杀如冰。

  这是战时内阁成立之后的第一场大朝会。王座之上的扶苏身着玄色龙袍,面容平静。但那双总是充满了仁善的眼睛里,所有的温情都已退去,只剩下一片被国难与家仇所淬炼出的属于君王的坚冰。

  他的身侧,陈寻、李斯、萧何、陈平四位内阁辅臣垂首肃立,如四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殿下百官噤若寒蝉。

  “报!!!”

  一名来自南方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启禀陛下!楚逆项羽已尽占淮南之地!其前锋已渡淮水,兵锋直指三川郡!”

  三川郡。

  那是帝国的腹心之地。是关中的东大门。若三川郡失守,那楚军的兵锋便可一日之内抵达函谷关下!

  大殿之内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恐骚动。

  “陛下!”一位宗室老臣颤颤巍巍地出列,“国难当头,当务之急是立刻选定元帅,整合兵力南下迎敌啊!”

  扶苏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在始皇帝麾下也算得上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们。此刻他们的脸上却只有畏惧。

  王离在彭城之战中被项羽的五千骑兵杀破了胆。

  其余的年轻将领虽有忠勇,却无一人有与项羽这等不世出的霸王正面抗衡的经验与气魄。

  偌大的帝国。在失去蒙恬之后竟无一人敢于接下那面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元帅大旗。

  何其悲哀。

  就在这满朝文武皆垂首不语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陈寻。

  他从队列中缓缓走出。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在死寂的大殿之内显得格外刺眼。

  他没有提出任何关于战术的建议。他只是对着王座之上的扶苏躬身一揖。

  “陛下。”

  “是时候,请出帝国最后的利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他。丞相李斯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忌惮与敬佩的光芒。他知道陈寻要说的是谁。

  “传朕旨意。”

  扶苏的声音与陈寻的重叠在了一起。那并非商议。那是早已演练了无数遍的默契。

  “自北地召韩信回京。”

  然而,这道旨意却引来了一片哗然。

  “陛下,不可!”李斯第一个出列反对,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法家式的绝对理智。

  “韩信虽有北地之功,然其人来历不明,性情难测。且从未有过南方水泽作战之经验。今将帝国百万军民之性命托付于一人之手,太过凶险!臣以为当以稳重宿将王贲为主帅,方为上策!”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几位宗室老臣也立刻附议。

  “韩信终为六国之人,非我族类!若其手握重兵,于阵前倒戈,则帝国危矣!”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任命。这已演变成了一场“秦人”与“客卿”之间最后的信任考验。

  扶苏静静地听着这一切。

  他看着下方那些因为恐惧而变得面目狰狞的臣子。他想起了自己病逝的父皇。他想起了父皇在临终前那句“朕这一生,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的痛苦问询。

  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进行任何的辩论。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绝对意志,宣告了他的决定。

  “够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昔日,先帝用客卿李斯为相,方有今日之法度。”

  “朕,用客卿陈寻为师,方有今日之盛世。”

  “今日,朕亦将用客卿韩信为帅!”他看着下方那些目瞪口呆的臣子,眼中燃起了不容置疑的火焰。

  “朕,信他。便如,信帝师,信丞相,信朕自己!”

  “此事,无需再议!”

  “传朕旨意!”他对着身旁的宦官高声喝道,“于咸阳城外,筑九丈拜将之坛!朕要亲手,将帝国之剑交予他手”

  ……

  十日后。北境,长城。

  这里的冬天比咸阳更冷。

  韩信独自一人站立在那座由他和蒙恬共同加固过的、如同黑色巨龙般的城墙之上。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年。

  两年里他将这支曾经只知蛮勇的北地大军彻底地脱胎换骨。他也用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白马渡”之大捷,将那个曾让帝国头痛了百年的匈奴王庭彻底地打成了三块。

  他早已是这片广阔北境之上无可争议的王。

  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望向南方。

  他在等。等一个召唤。等一个能让他去面对那个他命中注定的、真正的对手的机会。

  机会来了。

  一骑插着“皇帝亲诏”黑色龙旗的信使,卷起一路冰雪,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帅帐之内。

  韩信缓缓地展开了那卷由扶苏亲笔写就的丝帛。

  他看着上面那一个个充满了信任与托付的文字。

  他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那双总是平静得如同寒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足以将整个天地都彻底点燃的火焰。

  他缓缓地走出了帅帐。

  帐外数万名早已将他奉若神明的北地精锐,正静默地在风雪中列队整齐。

  他们也在等。

  韩信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在北国惨白的天空之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他将剑遥遥地指向了南方。那片正在被战火所吞噬的土地。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全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