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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麒麟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喧嚣的争论、所有的惊慌失措,都在蒙恬那声苍老而又决绝的“老臣,请战”之后,戛然而止。

  文武百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他们看着那个,独自一人,站立于大殿中央的、须发皆白的身影。

  那身影已不再挺拔。岁月与无数场血战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

  但在此刻,那道身影却又仿佛比殿外巍峨的终南山还要高大,还要令人心安。

  他是蒙恬。

  是大秦帝国最后的,也是最受敬畏的将星。

  是那个属于始皇帝时代的、不屈的军魂的最后象征。

  王座之上,扶苏看着他。那张因为国难而血色尽褪的脸上,充满了剧烈的、痛苦的挣扎。

  他想拒绝。

  他不能,也不愿,再让这位看着他长大、待他如亲子侄的“蒙叔”,为他、为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帝国,再去流尽最后一滴血。

  “蒙将军”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您年事已高,当颐养天年。项羽之乱,朕自有……”

  “陛下。”蒙恬打断了他。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断君王的话语。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早已浑浊的虎目静静地凝视着王座之上的扶苏。那眼神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也充满了臣子的决绝。

  “陛下可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老臣为何在北地戍边十年,却始终不曾解甲归田?”

  扶苏没有回答。

  “因为先帝在临终之前,曾托付于我三件事。”

  “其一,守好长城,护我大-秦北境十年安稳。”

  “其二,辅佐新君,平定内乱,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其三……”蒙恬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了一丝无人能懂的、深沉的悲哀。

  “……看好帝师陈寻。”

  陈寻的身体猛地一僵!

  蒙恬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扶苏的脸上。

  “陛下。如今北境已安,韩信将军足以独当一面。此第一件,老臣做到了。”

  “朝堂之内奸佞已除,新政已立万民归心。此第二件,陛下与帝师大人也已做到。”

  “唯有这第三件……”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老臣无能。”

  “帝师大人是天上的神龙,非我这等凡夫俗子所能‘看’得住的。”

  “所以,陛下。”他对着扶苏,再次深深一揖。

  “老臣于这世间已再无牵挂。唯有这最后一腔热血,最后一身骸骨。”

  “愿为陛下、为我大秦,守住这南方的国门!”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说得在场所有曾与他一同在始皇帝麾下浴血奋战过的老臣们潸然泪下。

  然而,丞相李斯却在此时冷冷地出列了。

  他必须用最理智也最冷酷的逻辑来思考问题。

  “陛下。”他躬身说道,“蒙恬将军忠勇可嘉。然项羽之悍勇天下无双,其军新胜士气正盛。我军新败军心动摇。”

  “此战,当以智取,不宜力敌。”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从北地召回韩信将军。唯有他这位不世出的兵仙,才有万全之策可破项羽。”

  这是正确的选择。

  这也是最理性的选择。

  整个大殿之内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而,蒙恬却笑了。

  “李丞相,”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位他一生都未曾真正看透过的新任丞相。

  “你说的都对。”

  “但你却算错了一样东西。”

  “什么?”

  “军魂。”

  蒙恬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韩信将军是帝国的‘利剑’。他可以为帝国开疆拓土决胜千里。”

  “但我蒙恬!”

  他猛地一捶自己那身早已伤痕累累的胸甲!

  “是我大秦最强的‘盾’!”

  “是始皇帝亲手为这个帝国锻造的,最后的老盾!”

  “项羽是楚国的旧魂。是那个早已被我们亲手埋葬的时代的怨念!”

  “对付怨念靠的不是智取。”他看着李斯,那双浑浊的虎目之中爆发出最后的、属于军人的骄傲与光芒!

  “靠的,是‘镇’!”

  “唯有我这个同样来自旧时代的老骨头,亲手在战场上将他彻底地打碎!”

  “方能让天下所有心怀故国的亡魂都看清楚!”

  “时代,已经,变了!”

  ……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扶苏的心上。

  他看着下方那个须发皆白、战意却依旧如同烈火般燃烧的老将军。

  他想起了自己幼时曾在咸阳宫看过的先祖秦昭襄王的画像。

  画像之上那位白发苍苍却依旧在长平一战定乾坤的老秦王,与眼前这个固执的骄傲的老将军的身影缓缓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走下台阶。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劝阻的话。

  他只是亲自为这位即将为他、也为这个帝国奔赴最后战场的老将军,整理了一下有很多刀枪兵痕的盔缨。

  “将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辈对长辈的哽咽,“此战需多少兵马?”

  “无需多。”蒙恬的回答干净利落。

  “只需当年跟随老臣一同从北地归来的那五万……”

  “蒙家老兵。”

  “足矣。”

  扶苏缓缓地闭上了眼。当他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不忍与犹豫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属于帝王的决断。

  “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