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了稳定的收入,陈寻和政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某种意义上的“正轨”。

  他们的“秘密基地”不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棚,而被他们一点点地建设成了真正的家。

  地上铺了厚厚的、从城外割来的干茅草,踩上去柔软而温暖。

  墙角用石块和烂泥,砌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灶台,旁边整齐地码放着木柴和新买来的陶制炊具。

  陶瓮里总是储满了干净的饮用水,另一个小罐子里,则装着他们赖以发家的、雪白细腻的精盐。

  白天,他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商业伙伴,在窑洞里进行着“提纯-结晶”的标准化流水线作业。

  政的心思缜密,负责控制火候和称量分配;陈寻则思维活跃,不断地尝试优化流程,比如用多层麻布进行二次过滤,以获得更高品质的成品。

  而当夜幕降临,老陶取走当天的“货物”,留下粗盐和几枚刀币后,这个小小的陶窑,便会褪去“地下工厂”的伪装。

  变回独属于两个少年的、与世隔绝的温暖天地。

  随着一天天过去,陈寻也学会了当地的语言。

  温暖的火焰在灶膛里跳动,驱散了长夜的寒意。

  锅里总是炖着香喷喷的肉汤,或是烤着金黄的麦饼。

  在解决了生存的焦虑后,精神层面的交流,开始成为他们之间新的、也是更深的羁绊。

  羁绊陈寻只是讲一些现代的笑话和网络段子。

  但很快,他发现政对这些东西的反应,仅仅是短暂的好奇。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有着完整情节、复杂人物和深刻寓意的“故事”。

  于是,在又一个普通的夜晚,当两人分食完一个麦饼后,陈寻决定,给这位未来的始皇帝,讲一个真正能触动他灵魂的、来自两千年后的史诗。

  “政,”陈寻看着火光对面那张认真的小脸,清了清嗓子,“今天,我给你讲一个……我故乡的传说。一个关于背叛、复仇和救赎的故事。”

  他将法国作家大仲**旷世巨作——《基督山伯爵》,用一种政能理解的方式,缓缓地讲述了出来。

  在他的故事里,主人公不再叫爱德蒙·邓蒂斯,而被他化名为一个东方色彩的名字——“严丹”。

  “在遥远东方的大海边,有一个叫‘齐’的国家。国中有一个叫严丹的年轻人,他聪明能干,即将迎娶美丽的未婚妻,并成为一艘大船的船长。他的人生,就像是清晨出海的船,一帆风顺,前途无量。”

  政静静地听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对于他这样身处逆境的人来说,严丹的开局,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

  “但是,”陈寻话锋一转,“有三个人,因为嫉妒,联手陷害了他。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觊觎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的同事,嫉妒他的职位;还有一个是当地的法官,为了掩盖自己父亲的罪行。他们编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严丹投入了一座……永不见天日的、建在海中孤岛上的水牢。”

  听到“背叛”和“陷害”,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似乎从严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寄人篱下、受尽欺凌的影子。

  陈寻没有停顿,继续讲述着那十四年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

  他着重描绘了严丹的绝望,以及他在狱中遇到的那位学识渊博的“老囚犯”。

  “那个老人,是个无所不知的智者。他教给严丹各种知识——历史、算学、格物、权谋……将他从一个冲动的年轻人,磨砺成了一个深沉的智者。他还告诉了严丹一个惊天的秘密:在遥远的一座荒岛上,埋藏着富可敌国的宝藏。”

  政的呼吸,随着陈寻的讲述,变得有些急促。

  知识、宝藏……这些词汇,对于一个渴望力量的少年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陈寻讲到严丹如何利用老人的死,将自己缝在裹尸袋里,被当成尸体扔进大海,从而奇迹般地逃出生天时,政的眼中第一次爆发出震撼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对故事的投入,更是一种对智慧和勇气的由衷敬佩。

  接下来的故事,进入了最高潮的复仇环节。

  “严丹找到了宝藏,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山伯爵’。他回到了故乡,那些曾经陷害他的人,如今都已身居高位,成了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们早已忘记了那个叫严丹的年轻人,但严丹,却没有忘记他们。”

  陈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他详细地描述了“山伯-爵”如何利用他无穷的财富和超人的智慧,布下一个个精巧的局,让他的仇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那个曾经的好友,在失去一切后,绝望自尽。

  那个嫉妒的同事,发疯癫狂。

  那个自私的法官,也在真相大白后,迎来了自己应有的审判。

  听到这里,政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混杂着快意和冷酷的表情。

  这酣畅淋漓的复仇,完美地契合了他心中那被压抑已久的、对所有欺辱过他的人的憎恨。

  这,才是他认为一个强者应该做的事情:有仇必报,十倍奉还!

  故事讲完了。

  窑洞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火堆里的木柴,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政显然还沉浸在那个复仇的故事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陈寻,用一种沙哑的声音,问出了一个他认为理所当然的问题。

  “那些人……都死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问今天的天气。

  但在陈寻听来,却感到了一丝寒意。

  陈寻摇了摇头,他知道,故事最关键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没有。严丹在复仇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行为,也伤害了一些无辜的人。他看到仇人那无辜的妻儿,因为他的复仇而陷入痛苦时,他开始怀疑自己。他发现,当所有的仇都报完之后,他的内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快乐,反而变得更加空虚。”

  “空虚?”政皱起了眉,这个词,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对,空虚。”

  陈寻努力地用最简单的词汇和手势解释道。

  “就好像……你非常非常渴,你以为喝下一碗毒酒就能解渴。你喝下去了,那一瞬间,你感觉很痛快。但是很快,毒酒就会开始腐蚀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比之前更痛苦。”

  他看着政那双依旧充满困惑的眼睛,继续说道:“严丹最后明白,当他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他。他的仇恨,差点让他也变成了和他仇人一样的人。所以最后,他选择了……饶恕。他救助了仇人的后代,然后带着自己真正爱的人,远走高飞,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故事,这一次,是真的讲完了。

  饶恕?!?!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政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理解复仇,那是强者的本能。

  但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拥有了绝对的力量之后,要去饶恕那些曾经让你生不如死的敌人?

  他沉默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小小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他没有再问什么,但陈寻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像一颗种子,被种在了他的心里。

  陈寻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有些思想,对于这个时代、对于政这样的身份来说,太过超前。

  他并不指望能立刻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在这一片推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冷酷的土壤里,埋下一点点来自两千年后的、关于“人性”与“和解”的可能性。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低头沉思的男孩,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父亲”般的复杂情感。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抱大腿的投机者,也不再是那个只想赚钱的合伙人。

  他成了一个引路人。

  一个不知会把这条幼龙,引向何方,却又不得不去引导的、来自未来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