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包裹上来,瞬间剥夺了所有感官。

  路明非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底的时空乱流,唯有手中武器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触感,以及胸膛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窒息与失重感撕扯着他,直到双脚猛地踏上坚实的地面。

  粘稠感终于消失后,视野豁然洞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到令人心悸的焦灼荒原。

  天空是凝固的暗红,如同干涸了亿万年的污血穹顶,不见日月,不存星光,龟裂的大地遍布流淌的熔岩伤痕,巨大、扭曲的怪物骸骨半埋其中,如同远古神祇战争后遗落的残破玩具。

  而在荒原中心,那座古代城堡的废墟以更狰狞的姿态矗立。

  断裂的灰暗城墙扭曲成痛苦嘶吼的弧度,高耸的尖塔如同被巨爪生生拗断的脊柱,断壁残垣上覆盖着一层不断蠕动、仿佛拥有生命的粘稠暗影,散发着吞噬一切生机的邪异。

  没有咆哮,没有地动山摇——

  但路明非的猎人直觉,他全身每一个被死亡淬炼过的细胞,忽然都在同一时刻发出撕裂般的尖啸,他猛地昂首!

  在那暗红天幕与王城残骸的夹缝间,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漾开涟漪。

  传说中的黑龙,降临了。

  与其说那是生物,更像是“毁灭”这一概念本身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具现为龙形。那庞大的身躯覆盖着不详的紫黑鳞片和甲壳,那狰狞的龙首上扭曲着审判黑矛般的尖角,金色凶瞳冷漠而空洞,口中劫焰足以燃烧万物……那副伟岸又可怖的姿态只要被目睹,那么关于“龙”这一存在的联想就绝对会充斥脑海!

  那便是黑龙,那便是禁忌,那便是威胁着所有生命的最终怪物!

  她仅仅存在于此,空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空气粘稠如铅汞。

  路明非感到体内的一切——不管是千锤百炼的技艺还是至死无畏的热血,都在颤栗、哀鸣,因为他亦是活生生的生命,只要面对这每时每刻都释放着“死亡”乃至“灭绝”威胁的怪物,在意志挣扎前,生命本源便无法不自行退缩和恐惧!

  不过,路明非却因此更安心了。

  恐惧,当然连讨伐黑龙的敲门砖都算不上,却足以让他无比鲜活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感受着作为“人类”的存在,而人类,应当是知晓恐惧并战胜恐惧的族群。

  没错,没错……他终于是站在了这里,站在这古代修雷德王国的废墟上——

  挑战传说中的黑龙!

  同时,对他这趟横贯两个世界的旅途来说,无论是起点还是终点,也都在面前。

  “嗨,你好么……米拉小姐……你好么?”路明非轻声问着,语气虚无缥缈。

  “……”

  “这是你真正的家么?应该不是吧,哪有女孩子品味这么差,选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来作为房间?”

  “……”

  “哎哎,怎么还一副不欢迎我的样子,难道变了心?要知道你当初来拐跑我的时候,可要多强硬,有多强硬啊——”

  “铮!!”龙爪与刀锋狠狠相撞!

  没有任何征兆,那只覆盖着不详黑鳞的巨爪撕裂凝固的空气,裹挟着纯粹到极致的暴力,当头拍下!路明非虽然及时抽刀架住,但正如脚下的焦土的瞬间凹陷,整个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压力。

  同样的,他身上的铠甲亦在毁灭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流线型的赤色甲胄,全覆式头盔,灰蓝的披风——这看似老旧朴实的西洋重铠,不仅在吱呀作响,也瞬间感应到了穿戴者那焚烧灵魂的死战意志!

  “很好……那就……”

  “来!!!”路明非的怒吼在死寂的焦土上炸响,战意如火山喷发!

  嗡——!某种堪比禁忌的力量于此苏醒!

  那他用以挑战黑龙的第二个依仗:赤龙之甲和诞生时就锋芒刺骨的煌黑龙太刀不同,只有当穿戴者真正准备进攻时,才会展现自己超乎寻常的那面!不,不只是超凡,这具甲胄根本就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所化!

  此时甲胄内部,诅咒般的龙脉之力已被彻底点燃,疯狂地汲取路明非的血气!外观也因此产生巨大变化:

  头盔两侧,狰狞的龙角轰然刺破伪装,傲然立起!肩甲向外猛烈翻折、层叠延伸,背后的灰蓝披风仿佛活了过来,与甲胄熔铸一体,末端撕裂、飞扬,表面炽烈如血的能量纹路疯狂蔓延,如同赤龙在绝境中展开的搏命翼膜!裙甲轰然向下延伸,覆盖至膝盖关节!

  整套甲胄在刺目的猩红光芒中,从“重装骑士”化身为狂暴、狰狞、散发着原初赤龙毁灭威压的“猩红王者”!猩红的光流在甲胄缝隙与纹路间奔涌,照亮周遭的绝望焦土,也象征着穿戴者正以生命为柴薪,换取背水一战的力量!

  变化只在顷刻,随着那残破翼膜般的披风猛地一振,路明非不退反进,以超越极限的速度侧身闪避!

  黑龙之爪擦着肩甲掠过,不仅有纯粹的力量,空间竟然亦被撕裂出转瞬即逝的黑色裂痕!

  其间产生的能量与肩甲末端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随后逸散的部分狠狠撞在胸甲上,表面立刻出现蛛网般的焦黑裂痕,路明非简直不敢相信,随后便是喉头一甜,内脏如遭重锤!

  赤龙之铠被老唐命名为【龙纹】系列,除了本身完美再现赤龙鳞甲的防御结构,还具备汲取血气或者说生命力代替地脉之力的能力,借此穿戴者能进一步获得力量和防御力,如此强大的护具,竟也会被轻而易举得撕开么?

  不管如何,反击!在闪避的惯性中,路明非忍痛转身,手中【漆黑爪·终焉】发出破坏空间般的低沉嗡鸣,巨大的镰刃拖曳着幽暗的轨迹,带着煌黑龙的“终焉”之力,狠狠斩向黑龙拍击后露出的翼根连接处!

  铿——!!!

  刺目的能量火花如同星辰爆裂!那不详的黑色甲壳,在【漆黑爪·终焉】凶恶无匹的斩味与蕴含的“破坏”概念面前,竟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暗红如熔岩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液体喷溅而出,灼烧着空气!伤口边缘,空间呈现不自然的扭曲,仿佛物质的存在本身正在被“终结”!

  没错,要挑战黑龙,除了赤龙的防御,当然还得具备足以和黑龙之爪匹敌的“锋利”,那位“破坏的象征”煌黑龙,已然化作他手中的武器!

  但就如穿戴赤龙甲胄要支付的代价,在用黑镰成功制造伤口的同时,一股冰冷、充满破坏欲的低语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路明非的意识,试图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路明非眼神一凛,钢铁般的意志如礁石般将其撞碎!他需要这份力量!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古代王城的废墟成了惨烈的角斗场。

  黑龙的攻击纯粹而恐怖:暗红劫火的吐息如同焚尽规则的长河,所过之处物质湮灭,空气扭曲,巨爪撕裂带起呼啸的风暴,龙翼拍击掀起冲击的海啸,偶尔在力量碰撞的巅峰刹那,空间甚至被过于庞大的力量撕裂,短暂地露出其后的混沌虚无。

  路明非则如同在毁灭风暴中搏命的赤红幽魂:赤色的【龙纹】甲胄赋予他背水一战的力量与防御,去硬撼黑龙的恐怖力量,其间猩红在一次次冲击中狂闪,甲胄不断增添焦痕与裂口,内部汲取生命力的红光透过缝隙明灭不定。

  他口鼻溢血,身体承受着内外双重煎熬——赤龙甲对生命的疯狂汲取,煌黑龙刀对精神的持续侵蚀。然而,他眼中燃烧的战意却愈发炽烈!

  凭借登峰造极的技艺、生死间磨砺出的野兽直觉以及【龙纹】甲胄增幅的爆发力,他在毁灭的缝隙中舞蹈、突进!【漆黑爪·终焉】化作死神的獠牙,一次次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破绽,在黑龙庞大的身躯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看呐,几经缠斗,传说中的黑龙亦伤痕累累!那翼根关节有交错的撕裂伤,腿部鳞片到处破碎,脖颈下方相对薄弱处甚至出现一道触及内部结构的巨大豁口!每一道伤口都喷溅着毁灭的暗红,边缘残留着“破坏”的诅咒。

  然而,路明非的心却沉入冰谷。

  那些伤口的确触目惊心,但黑龙那浩瀚如星海的生命力与纯粹强大的肉体,让这些创伤对其庞大的存在而言,如同巨象身上的几道划痕。

  它的气息没有丝毫减弱,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那空洞的龙瞳依旧冰冷地锁定着他。

  无力与无助带来的绝望感弥漫开来,这“命运战争”化身的“纯粹强大”,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量级碾压!

  于此同时,在外部世界,就在路明非于古城废墟前发起决死冲锋的刹那——

  全球严阵以待的观测者们,无论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屏息凝神的混血种精英,还是焦灼万分的猎团成员,都惊骇欲绝地看到,那由毁灭烈焰构成的巨大龙影之畔,另一道渺小却无比清晰的人类之影骤然显现!

  那身影覆盖着狰狞的重铠,巨大的幽暗镰刀状武器紧握手中,以一种撼动灵魂的、极致的孤独、凄厉与无匹的勇气,决绝地撞向那遮天蔽日的灭世图腾!

  轰——————!!!

  两道身影在世人眼中相撞的瞬间,整个亚马逊火海核心区,前所未有的焰浪混合着前所未有的高温,化作灭世的海啸,向四面八方疯狂席卷!

  “撤!撤!撤!!”刺耳的警报和指挥官撕心裂肺的吼叫淹没在冲击波的轰鸣中。坚固的钢铁防线如同融化的黄油,观测站瞬间化为飞灰。

  全球封锁线在毁灭的狂潮前土崩瓦解,被迫向更远处狼狈撤离。卫星图像剧烈扭曲,无人能看清火海中心发生了什么,唯有那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动和那个渺小身影义无反顾的冲锋,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灵魂深处。

  猎人们的营地,一片死寂的杂音后,芬格尔的嘶吼炸响:“路明非!绝对是路明非!他……他自己杀进去了!!”

  楚子航的呼吸骤然一窒,恺撒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因为始终联系不上而逐渐焦急的猎人们都像崩断了弦般垮下来。

  零站在高处,远眺着那片沸腾的火狱,冰蓝的眼眸深处,还倒映着那道冲向毁灭的渺小人影,她紧抿的唇线早已苍白。

  无需再有任何确认,冰冷的现实如同重锤击打在每个人心头——路明非,独自一人,踏入了黑龙的领域,踏入了那无可避免的死亡。

  “可是……为什么呢?”有人喃喃问道。

  “他说,”零轻声回答:“唯有这次,是只属于他的命运,无论结局如何,都只需要他自己面对。”

  “命运……那个中二小鬼,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个说辞么?”

  “嗯,所以他也最想要去将其撕碎。”

  现在,命运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们也好,这个世界也好,唯有等待结局。

  -----------------

  “哈……哈……哈……”望着拉开距离的黑龙,路明非用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口喘着粗气。

  结局,就要到来,正如这怪物压倒一切的力量,不容拒绝,难以反抗。

  似乎被这顽强蝼蚁的持续骚扰触动了某个阈值,黑龙猛地振动遮天蔽日的双翼,庞大的身躯在凝固的污血天幕下,升腾至废墟的至高点。

  它缓缓张开那仿佛连接着毁灭源头的巨口,暗红色的光芒在其喉间疯狂汇聚、压缩——毁灭修雷德王国的力量于此重现,其规模超乎想象。

  劫火未发,终极的威压已将下方整片废墟区域彻底锁死,空间凝固如万载玄冰,重力扭曲成无形的枷锁。路明非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沉重如背负山岳,仿佛连转动眼球都变得异常艰难。环顾四周,断壁残垣早已在之前的激斗中化为齑粉,视野所及,唯有焦黑平坦、即将迎来最终湮灭的大地。

  头顶,那死亡的暗红焰息如同灭世的引线,即将喷吐出焚尽一切的炽热洪流。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路明非没有恐惧,只是心有不甘。

  他的确就要败了,并非因为甲胄不够坚硬、刀锋不够锋利,更非源自自身技艺不精,状态不佳,他只是还没抵达自己的极限。

  这头黑龙实在过于强大了,越和她战斗,路明非就越能感受到那超脱寻常规格的气息,如果白衣少女没有说错,那一定就是诸多因果、全部本能疯狂反噬的结果。

  被抹掉了属于那个黑裙少女的一切后,“米拉波雷亚斯”回归为最纯粹的毁灭装置,成为比游荡时期更可怖的禁忌怪物,想来哪怕是同属禁忌的艾尔,目睹现在的她也会心惊胆战。

  所以,哪怕路明非由衷地认为他存在打败米拉的的可能性,也依旧无法在这初见的可怕压迫下去验证,他对黑龙的力量一无所知,他孤军奋战,他任何对这场战争有利的尝试都需要付出生命。

  可他的生命比起黑龙,不仅只有一次,且无比脆弱。

  这就是,他现在能够触摸的极限,不是真正的极限,却只能到此。

  炽火已燃,灭绝已至。

  路明非抬起头,猩红的面甲对着那完全张开的黑龙之口,就在那毁灭的暗红劫火喷薄而出,将他连同这片承载着米拉过往与未来的焦土彻底抹除的最后一秒前——

  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路明非,看见了路明非。

  更准确地说,被称为“苍蓝星”的猎人看见了那个眉眼低垂的男孩。

  “啊,也是。”一声叹息。

  “在这最后的战争,我怎么能不倾尽所有,怎么能不释放‘我’的全部呢?”他对自己说。

  “说”?一秒足够么?当然不够,可不知道世界出了什么差错,在这毁灭将临的刹那,奇迹地允许了他这样的小小任性,允许了他漫不经心又煞有其事的自言自语。

  “啧,都怪我那个不省心的弟弟,最近几个时代骗来骗去的,都快让我忘了自己‘最开始’是什么模样了。”

  “所以观众朋友们,有没有谁在这段关于路明非的旅途中,曾经产生过小小的疑问呢?除了作为强大的猎人大杀四方,难道我就与曾经的自己再无瓜葛了么?”

  “不是哦,”他自问自答:“我只是不在意了而已。”

  “毕竟我足够强嘛,连古龙都能用猎人技艺击败的话,还需要考虑其他么?”

  “不过现在看来,嗯,我们的‘猎人路明非’先生,的确需要一些帮助,毕竟强大对手的初见杀太可恶了!”

  “不不不,不是什么‘交换’,你别被那坏家伙牵着鼻子走啊,凭什么要交换,你忘了,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啊,我不想给的他拿不走,就像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我想用的他拦不住,比如现在。”

  “我能用什么?哈哈,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你么?我,路明非……”

  “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怪物啊。”

  话音落下,一抹金色绽放于汹涌的劫火前——

  黄金瞳!

  从未有人见过的黄金瞳被点亮了!

  无与伦比的古老,无与伦比的漠然,无与伦比的威严……似乎只要睁开,哪怕只扫视一瞬,就足以让这整个世界颤抖,然后……

  啪。

  一个清脆、微不可闻,却仿佛能拨动命运之弦的响指声,在厚重甲胄下的指尖迸发。

  啪。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清脆、熟悉的响指声,无比精准、无比同步地,在他身畔的虚无中响起。

  时间与空间——凝固。

  翻腾的暗红天幕、下压的毁灭龙首、汹涌而来的劫火浪潮、空气中飘落的每一粒灰烬粒子……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终焉降临的前一帧。

  绝对的、万籁俱寂的“静”,笼罩了整个修雷德王城。

  路明非旁边,一个身影毫无间隙地显现,仿佛他们本就是硬币的两面,从未分离。

  男孩还是穿着那身精致的黑色小西装,锃亮的皮鞋纤尘不染,但稚嫩的脸上不再是玩味的笑容,而是带着一种与路明非此刻心境完美契合的、深邃的平静与了然。而他的指尖,还萦绕着刚刚打响指时逸散的微光。

  “你怎么也在?”路明非诧异道,金色瞳孔中的威严不复存在。

  “废话,凭你自己定得住?”路鸣泽翻了个白眼。

  “很好,老弟,咬她!”

  “打不过,找死别拉上我,这到底是哪来的**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