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族们也终于在成片的尸体和伤员下变得死寂,他们到底是只靠冲劲儿和肾上腺素的年轻混混,过于夸张的暴力和死亡将他们击溃了,此刻都有些畏缩。

  “我带了血清。”帕西走上前,将装着针管的方盒递给路明非。

  路明非默默看着失魂落魄的绘梨衣,把她狰狞头角上的血污擦掉,然后在手臂的鳞片缝隙中注入血清。

  生效过程比预想中慢很多,直到源稚生和赶过来的本家力量将暴走族驱逐干净,素白的女孩才重新落入路明非怀中,他给绘梨衣披上外衣,然后横抱起来。

  螺旋桨在他们头顶搅出漩涡,银亮的探照灯将雨幕切割成碎片。路明非抱着绘梨衣站在光柱中央,背后是展开的黑色绳梯,帕西和苏茜分立两侧,三道人影在暴雨中凝成铁铸的剪影。

  源稚生抬手止住身后沸腾的人潮。

  “绘梨衣小姐……”乌鸦低声惊呼。

  不只是他,执行局专员们都看见了被礼服包裹的绘梨衣,冷淡静默的月读命今夜尤其无神,像被抽离了记忆和情感的人偶。

  “龙化已经被抑制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樱始终快捷高效,她将手机递给源稚生:“这是Chateau Joel Robuchon的走廊监控,估计那个人就是绘梨衣小姐暴走的原因。”

  “王将!”源稚生一眼便认出了猛鬼众领袖标志性的面具。

  “应该没错,王将知晓并在那里暗算了绘梨衣小姐,不过手段未知,推测和手里的梆子有关,今晚的冒名悬赏大概也是他的手笔。”

  “**!”源稚生咬牙切齿。他以为自己已经将猛鬼众打散,剩下的首领不过是丧家之犬,没想到对方不仅不老实躲起来,还谋划了这么大的麻烦。

  “大家长,我们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了,现在就去夺回绘梨衣小姐吗?”夜叉跑过来问。

  “对方状态不太对,看起来也被王将惹得火大,”源稚生凝重道:“看见那把巨大的弩了么,尸守的鳞片在它面前就像纸张一样脆弱,如果冲突起来,我可能保证不了大家的安全。”

  “那又怎么样?我们人多势众,只要能救回绘梨衣小姐,大家甘愿牺牲!”夜叉嚷嚷。

  樱想说对面的人也许没那么残忍,初见那晚的酒会她看得清楚,抛去这层肃杀的外衣,他们都是很纯粹的男孩女孩,不过她还没资格这么僭越,眼下只能听源稚生的安排。

  “他们要走了!”人群中传来惊呼。无数枪口都对准了直升机和绳梯上的人,只要源稚生一声令下,今晚就是一只鸟也别想飞离惠比寿花园。

  源稚生还有些犹豫,那天恺撒和楚子航的恐怖力量还深深刻在他脑海里,可好不容易找到绘梨衣,又差点出了大问题,他怎么能轻易放其离开。

  就在这时,源稚生察觉到了直升机上投来的视线,是他在那群年轻人中最轻视的路明非。

  平静,坦然,还带着些许疲惫,男孩就那么看着他。即使隔着层层雨水的帘幕,身为超级混血种的源稚生依旧捕捉到了对方视线中的情绪。

  源稚生苦笑了一瞬,最终也没放出开枪的信号。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安心,又更加诡异地涌现出被威胁的后怕,他第一次见到那副模样的路明非,却绝对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深夜的东京依旧被暴雨笼罩,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在摩天大楼的尖顶上,雨水不再是垂直的银线,而是被狂风撕扯成横飞的鞭子,抽打着这座沉睡的都市。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像被水稀释的血迹,沿着玻璃幕墙缓缓流淌。

  路明非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因为察觉到去浴室的绘梨衣已经很久没回来。绘梨衣或许想自己静一静,他也理解,不过太久看不到还是忍不住担心。

  老旅馆的窗框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沿积水的涟漪里,倒映着房间昏黄的灯光。那光芒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暴雨扑灭。

  路明非还是起身了,慢慢推开浴室门,里面没开灯,电视里正重播着奥特曼系列颇为有名的《迪迦奥特曼》。

  他在浴缸的角落找到了绘梨衣,黑暗里女孩的瞳孔亮得吓人,却不是凶相,而是恐惧。绘梨衣就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蜷缩着瑟瑟发抖。

  察觉到他靠近后,绘梨衣把自己更深地泡进了水里,浴缸满溢出的水带着微微的血红,那血大概有他的,也有龙化绘梨衣被刺破皮肤时流出的。

  事到如今路明非怎么会不知道呢,绘梨衣不是在恐惧他,而是恐惧伤害了他的自己,不管这个实际上无比脆弱的女孩是否会因杀人而留下阴影,她都已经为在路明非面前展露了另一面而痛苦万分……路明非因此更加痛心,也尤为自责。

  见路明非继续走过来,绘梨衣不由警觉地看向他,不过路明非并没有因为那下意识的惊恐而退却,直接摸了摸绘梨衣的头发,他对那天美容院初见的小辫子印象深刻,将它们从水里找了出来。

  绘梨衣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刚刚从噩梦中醒来,渐渐认清了现实中的人。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浴缸边,然后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湿漉漉的脑袋靠在路明非手边。

  路明非索性坐到了浴缸边上,也没管溢出的水浸湿自己,他看见绘梨衣轻轻调整好舒服的角度,继续看电视里的《迪迦奥特曼》,于是也转过头,这样他们便是一起看《迪迦奥特曼》。

  电视上这一集很快到了结尾,闪烁红灯的奥特曼释放了必杀光线,怪兽挣扎几下后四分五裂。

  路明非回忆着这集的前面内容,《迪迦奥特曼》算是经典的童年甚至少年记忆了,当年近乎形成“寒暑假必看迪迦”的传统,不过因为本土更早播放的缘故,绘梨衣肯定比他熟悉。

  他看向绘梨衣,想着或许能用奥特曼打开话题,绘梨衣也刚好凑到他耳边,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告诉他:

  “我也是小怪兽,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

  路明非心中猛地一寒,绘梨衣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就像在说全世界最大的秘密,这个女孩其实一直清楚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从来都用看恐怖片的视角看《迪迦奥特曼》。

  绘梨衣说完就又缩回了水里,连路明非的手都不敢靠了,仿佛自己已经透露了命运,尽管那似乎是世界的真理,但对小怪兽来说就是杀死自己的禁忌预言。

  路明非沉默了会儿,他看着电视里陌生的片尾曲,不知怎么,忽然笑出了声。

  绘梨衣惊恐又迷惑地把脑袋探出水面,看向他。

  “绘梨衣原来是个半吊子啊。”路明非似乎是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难得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自己都没弄懂的东西呢。”

  他轻轻敲了敲绘梨衣的脑袋:“就像那些不认识绘梨衣却随意揣测的人一样,绘梨衣也犯了错啊……你知道奥特曼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吗?”

  绘梨衣呆呆地转头,看向电视里无数次给自己带来恐惧的巨人。

  “那是全宇宙最高洁最温柔的存在啊,”路明非的声音轻得像夜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奥特曼从来不会因为‘不同’而审判谁,他们战斗是为了保护弱小的生命,哪怕对方是怪兽。”

  “绘梨衣只以被杀死的怪兽视角看奥特曼,就像那些可恶的围观者只以看怪物的视角看你,可你好好想想,奥特曼其实很多次也在保护无辜的或者误入地球的怪兽啊,而绘梨衣在东京游玩的时候,也只是个招人喜欢的漂亮女孩啊。”

  “绘梨衣,所谓的‘怪兽’之所以是怪兽,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它做了什么。”

  “所以啊,你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半吊子,不准小看迪迦奥特曼,也不准小看你自己!”路明非**绘梨衣的脸,让她面向自己,认真说道。

  “我?”绘梨衣发出小小的易碎的声音。

  “你不是第一次看《迪迦奥特曼》了吧,结局看过了么?”

  绘梨衣轻轻点头。

  “哎,结果你都看到哪里去了……好吧,我也来告诉你一个世界最大的秘密。”路明非凑到绘梨衣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你知道吗,在迪迦奥特曼面对最终boss、也就是邪神加坦杰厄的时候,多么绝望多么无助,可他说过啊,‘你也可以变成光’,于是每个电视机前的孩子都把光借给他了,所以迪迦才有力量打败加坦杰厄,那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

  “可是这之后呢,因为把光借出去的孩子太多太多了,很多孩子又太腼腆,不敢说,迪迦奥特曼就忘了还——所以人才总遇见坏事啊。其实这也没关系,只要内心依旧相信光,总有一天光芒会回来找到那些孩子。”

  “可绘梨衣是最麻烦的类型,腼腆不说,又意识不到其实自己也借出了光,”路明非叹着气:“所以就没办法了,只能靠我这个迪迦奥特曼的使者来帮你了!”

  “帮我?我真的……也借出了光?”绘梨衣喃喃道。

  “当然,不信的话,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路明非目光炯炯地盯着绘梨衣:

  “如果有一天绘梨衣感到绝望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就在心中许愿吧!许愿光芒的降临!那时候,我就会帮迪迦奥特曼把光还给你!”

  绘梨衣不知不觉就也伸出了小拇指,因为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发光,星星的眼睛亮闪闪的,星星的话语亮闪闪的,星星的小拇指也亮闪闪的。

  她的小拇指却是湿漉漉的,还带着淡淡的丑陋的血污,她因此有些犹豫,可最终他们的小拇指还是勾在了一起,这样,她的手似乎也渐渐开始发光。

  “约定好了?”她的视线从勾在一起的小拇指转到男孩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约定好了!”路明非大力拍着胸口:“这事就放心交给我,就凭我寒暑假刷那么多遍剧集的交情,迪迦奥特曼百分之一千要卖我的面子!”

  “那……”

  “那现在就该好好洗个澡睡觉了啊!没找回光也不能当邋遢的孩子,万一太邋遢奥特曼不认识你了怎么办?”

  “呜……”

  又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有些扭捏的绘梨衣才披着浴巾出来,她似乎又在犹豫什么,还没等路明非提醒去穿好睡衣,她便小鹿冲撞般钻进了路明非那张床,一声不吭地把头埋进了路明非胸口。

  “哄我睡觉。”路明非听到了被窝里的蚊子声。

  “咳咳。”他尴尬地咳嗽几下,哪怕自己穿了睡衣也依旧能感受到女孩美好的曲线,不过今晚的绘梨衣好不容易哄好,还是别再让她伤心了。

  唱首歌吧,他想,原本讲故事这种平淡简单的方式才更适合他这个废宅,不过现在,有个旋律特别想哼一哼啊。

  “蔚蓝的星球是~我们不变的守候~期待你永远的奥特曼……”轻声哼唱着,路明非轻轻拍打绘梨衣身上的被褥。

  “……You are always my hero~”

  绘梨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头探出被子,认真地看路明非将最后一句歌词哼唱完,然后才微笑着闭上眼睛。

  路明非将她枕头上散乱的头发理顺,盖好了被子。

  窗外暴雨渐歇,东京终于能够平静入眠。

  “晚安,绘梨衣。”

  “晚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