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看向绘梨衣。

  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细密的银线,餐厅内暖黄的灯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正低头切着盘中的牛排,动作认真而娴熟,刀尖轻轻抵住肉块,再利落地划开,就像手拿琴弓的指挥家。

  这是几天东京之旅里从未有过的画面。

  以往总是他带着她疯玩,从街机厅到女仆咖啡店,从浅草寺到迪士尼海洋,绘梨衣像只刚出笼的鸟儿,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眼睛亮闪闪地追着他跑。可此刻,她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甚至隐隐有种“主人”的姿态。

  她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女孩,而是努力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想要好好招待他。

  路明非忍不住笑。

  绘梨衣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玫瑰色的眸子眨了眨,随即把小本子推过来:

  “星星,好吃吗?”

  “好吃。”他点头,故意夸张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绘梨衣选的餐厅,比我带你去的地方高级多了!”

  绘梨衣的嘴角微微翘起,又很快抿住,像是想维持“端庄”的形象,可眼底的雀跃却藏不住。她低头继续切肉,这次的动作更轻快了,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路明非撑着下巴看她,心里软成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开始很明显地强势,绘梨衣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不过在这几天的相处里,绘梨衣渐渐学会了表达,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他的安排,而是会主动拽他的袖子、指她想去的店、甚至偶尔耍点小性子。而现在,她更进一步——她在用她的方式“照顾”他。

  笨拙,却真挚得让人心头发烫。

  侍者悄无声息地撤走空盘,换上甜点。绘梨衣盯着巧克力熔岩蛋糕上的冰淇淋球看了两秒,突然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小块,递到路明非嘴边。

  她似乎意识到喂东西算表达“招待”或“照顾”的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所以乐此不彼,而因为今天路明非很惯着她难得的强势,也总是没有拒绝。

  “该你了。”见路明非吃掉冰淇淋后,绘梨衣重归端庄优雅的姿态,甚至轻轻扬起下巴。

  这妮子,自己喂就算了,被喂也要像被侍者服务的女王那样享受么?今天还真是每时每刻都要“找回场子”啊。

  “那个太甜了。”路明非却说:“换一个吧?”

  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主,立马坏心眼地指了指她盘里的覆盆子酱,“试试酸的?”

  绘梨衣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可当酸涩的果酱入口时,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像只被柠檬酸到的小猫。路明非哈哈大笑,绘梨衣气鼓鼓地瞪他,可瞪了两秒,自己也没忍住,低头偷偷笑了。

  这一刻,餐厅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方小天地。

  直到耳机里传来苏恩曦的提醒,路明非的笑容淡了淡,绘梨衣像是察觉到什么,把小本子翻到新的一页,认真写道:

  “哥哥还没到,我们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的笔迹比平时慢,像是怕他拒绝,写完还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

  路明非才反应过来,原来绘梨衣一直有在关注外面,她萌妹子的外表下藏着“皇”血啊,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听力,只要源稚生进入她的警戒范围,便会立刻察觉。

  绘梨衣早就知道黑道帮会包围了惠比寿花园,可始终端坐于此和他用餐,因为此刻对她异常重要,如果星星因为她的招待很开心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为星星绽放了光芒?

  “好。”路明非轻声说,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发顶,“再待一会儿。”

  他也意识到了,只要他们还坐在这儿,哪怕只剩五分钟,或许也会成为漫长似永恒的无数个瞬间。

  惠比寿花园外,匆匆赶来的源稚生正在和封路的警察交涉,忽然间前方出现了骚乱:几百名聚集的暴走族忽然变得异常亢奋,他们把警察们抓起来扔到一旁,然后抬开路障,后面的摩托车群和跑车都冲进了前方商区。

  “刚刚本家发布了紧急消息,捕获绘梨衣小姐的悬赏增加到了50亿,且因此产生的一切违法行为都由本家承担后果。”樱把收到的短信递给源稚生看。

  源稚生震怒了,怪不得平日里那么忌惮警察的暴走族会疯了似的冲进去,包括绘梨衣行踪的大规模泄露——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做?

  “老大,大哥,小祖宗!再不走就真的撞上啦!”苏恩曦的声音响起来:“你是不是存心想和源稚生碰一碰啊,可以的话换个方便的场合嘛,到时候你就是给他疏通肠道我也不拦你啊!”

  “去去去,我刚刚不是没吃饱嘛!”路明非翻着白眼,转头又宠溺地问绘梨衣:“现在差不多了?”

  绘梨衣眯着眼点头,淑女地用餐巾擦着小嘴。

  “那就该跑路啦!后门已经停了车,让你老哥和那些暴走族吃尾气去吧!”他起身去拉绘梨衣,绘梨衣则乖乖地伸出手,这餐吃完后她又是最听话的状态了。

  法拉利的急吼在一条街外停下,听起来源稚生自己也被路障拦住了,交通警察们是接到高层的命令封锁惠比寿花园四周的,并不买黑道大家长的账,因为他们甚至都没听说过。

  这更是逃跑的好机会,路明非拉着绘梨衣在走廊上奔跑,女孩漂亮的裙摆飞舞着,高跟鞋子在地板上敲出哒哒哒的连声,他们的表情却很欢快,就像那晚在源氏重工一样,从哪里冲出去总是让人兴奋雀跃。

  走廊尽头的电梯也刚好打开了,这看起来比第一次逃跑还要顺利,不过走出电梯的黑衣侍者却不怎么识趣,不仅没有第一时间让路,还站定着挡在了走廊中间。

  “先生,小姐。”那侍者披散着黑发,手捧带有保温罩的银盘朝他们鞠躬:“两位再用些甜点吧?”

  路明非想说你这货还真是会破坏气氛啊,不过要是直接抢了盘子开车的时候吃,或许也是飙车之旅中不错的调剂?

  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因为绘梨衣停下了朝对面跑的脚步,死死地站定,平常总会有些缺乏神采的双瞳变为灼眼的赤金色,领域在不知不觉中开到了最大。

  而更加奇怪的是,那眼中的情绪并非杀意或暴怒,而是畏惧,身为“皇”这种足以凌驾S级的超级混血种,她居然在畏惧那名侍者?

  绘梨衣一步步往后退,侍者却未逼近,只是依旧从容不迫地遥遥递着银盘,似在邀请他们品尝那道精美的甜点。

  短暂的安抚没用,路明非索性直接走了过去,面带微笑:“行吧,给我看看是什么甜点。”

  侍者优雅地点头,然后就抬起空出的手,要将银盘上的保温罩揭开——

  “唔!!”吃痛的闷哼和惊怒的神色一并出现,随后他整个人都砸到了走廊墙壁上,将挂着的画卷撞得开裂。

  路明非这才收回腿,冷冷地看着这个敢让他接近的蠢货,他现在对混血种的动手力道很有把控,这一下在不致残的前提下应该让其无法行动了。

  不过这家伙还真是宝贝盘子里的甜点啊,即使被出乎预料地袭击也下意识死死抱住,他走到瘫软的侍者面前,要确定究竟是什么来路足以吓到绘梨衣。

  侍者也抬起头,那张被黑发遮挡的脸终于被看清——他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上画着日本古代公卿的脸,朱红色的嘴唇铁黑色的牙齿,唇边带着端庄的笑。说是面具,可越看又越让人觉得邪乎,仿佛那就是他的脸,或者说那张面具就长在他的皮肤里。

  路明非不认识这个形象,可不知怎么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看到侍者惊怒的表情已经变为从容的微笑,因为其手上已经握住一对黑色的木梆子。

  侍者居然还能做出动作,他轻轻地敲起那对梆子,摩挲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

  路明非警兆大作,可有所行动前声音已经传进耳朵,他和不远处的绘梨衣都同时定住了,他的脑子仿佛变成了重新运转的古董大钟,正在报时,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个瞬间他完全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面前又是什么人!他痛骂自己大意或疏忽的同时竭力抵抗,可一切都太迟太突然了,似乎只要他的意识还受困于这具身体,被动手脚的部分就永远会在这种时候背叛他!该死,他怎么会把这件事抛到角落?!

  路明非浑身颤抖、摇摇欲坠,他模糊的视线看见侍者缓缓起身,继续从容地朝他走来,他感到自己已经身处受刑的十字架或金属冷光中的手术台,一柄巨斧正要劈开他的脑子,一把手术刀正要割开他的神经!

  “对的,还是我的乖孩子。”侍者满意地说,除了路明非陷入痛苦,身后的绘梨衣也像提线木偶般呆呆地站立,眼里流出血泪。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路明非的脸,就像奖励听话的宠物,路明非则终于停止了颤抖,沉默地低着头。

  “啪!”就在即将碰到的时候,路明非忽然打开了他的手。

  侍者疑惑地看去,透过男孩此刻本该异常温驯的眼瞳,却没看见他的身影,那眼瞳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沸腾的火海笼罩着漆黑的古城,城上黑发黑裙的少女投来了冰冷的一瞥。

  “呃,啊……啊啊啊!!”侍者恍惚又痛苦地跪倒在地,不断敲打和撕挠自己的脑袋。

  在他的视线中,那远远的一瞥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火焰,仿佛顺着他看去的轨迹一路奔涌,直至燃尽他的眼眶,灼烧他的大脑,焚毁他的思考!这感觉过于恐怖,以至于他不断哀嚎,撞在走廊墙壁头破血流,又满地打滚,像个疯子或痴呆般可悲又可笑。

  路明非重新睁开眼,感觉脑中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霸道、灼热却又不至于疼痛,那火焚尽了最后一点不属于他脑海的东西,连带其本身也在完成这一切后,如潮水般退去,如晨雾般散开。

  酒店明亮的暖光,再次回到了他的视野中。

  似有所感,路明非迅速回头,因为似乎有什么人从背后轻轻拥抱了他,带着淡淡的不舍,带着仅存的柔软,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对他说:

  “接下来,就请自己走下去吧,我始终在终点等你。”

  可身后什么都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有了,路明非感到莫大的怅然。随即而来的就是怒火,他死死盯着从痛苦幻觉中回神的侍者,上前揪住对方的领子提起来。

  “好久不见,赫尔佐格?”他危险地笑着,侍者的面具脸则因为过于沉重的杀意而恐惧地扭曲。

  “你,你怎么会?”侍者有太多事情弄不懂了,不管是路明非的暴力、路明非对他身份的道破还是刚刚那恐怖的一瞥,都是太过超出预料的情况。

  “你他**狗**!千刀万剐死一万遍都不够的卑劣畜生!他**版本都跟不上还在这儿蹦跶?!”

  这比起避风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路明非的讥讽与辱骂中藏着难以压抑的暴怒,不为其他,这家伙几乎是他这次复苏所有悲剧的源头,在西伯利亚祸害人还不够,现在居然又藏到日本来继续那些畜生勾当,还差点就暗算到了他和绘梨衣!

  黑色梆子再次被敲响,原来侍者始终记得自己的杀招是什么,不管怎样都没放开梆子,可他眼睁睁看着梆子声音传出后,那陨石般砸下的拳头依旧没有停滞,便终于惊恐起来。

  面具在重击下碎裂,露出半张扭曲的撕裂的脸,路明非不再言语,只是一味挥拳,他的拳头早已鲜血淋漓,每次砸下都带来凹陷和喷溅的血流,可就在他要让这畜生变得残废时,那看似瘦弱的躯体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侍者的眼睛竟然变为了龙类次代种那般的赤金色,浑身体温暴涨,他抓住了路明非下次重击的间隙,以惊人的速度弹开,然后连滚带爬地逃远。

  “藏得挺深啊老畜生!”路明非冷笑,正要追击,身后却传来玻璃碎裂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