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暴风雪肆虐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的某处远郊,残缺的黑影们不断撞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使得这被掩埋了大半的苏维埃军事基地渐渐露出本貌。

  恺撒的指尖在颤抖。

  但下一刻,他又不清楚那是自己指尖的颤抖还是刀身的颤抖。

  当狄克推多的刀锋切开最后一头死侍的喉咙时,透过惨白骸骨上迸散的暗沉冰霜,他听见了自己肌肉与血管深处传来玻璃碎裂般的脆响——那是他至今都持续涌出的暴烈龙血在贪婪地**血清。

  一个多月前尼伯龙根计划的手术台上,弗拉梅尔导师亲手将三支不同色泽的龙血结晶推入他的脊椎,他以为那之后会是苍鹰振翅穿过云层般的过程,他的变强就如同呼吸,理所当然……可如今这明晃晃的异物感是什么?

  哪怕是在古代树森林被后勤组调侃唐突变成赛亚人的时候,恺撒也不觉得自己获得的崭新力量有什么问题,尼伯龙根计划带给他的感觉却不同,不是他主动地去探寻、掌握力量,而是被体内始终渴求着的新生龙血推动,然后用一次次压力极大、负荷极重的厮杀去加速全身对其的适应。

  一次次重复下来,恺撒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哪怕他的大脑一遍遍告诉他:这龙血始终在他的掌握中。如果是以前,无论如何,他应该只会为源源不断增长的力量感到自豪吧?因为无论来自哪里,力量就是打破枷锁、实现自由的工具,就像他一边对家族叛逆,一边使用着家族为他提供的种种便利。

  可他这段时间以来经常梦到母亲和诺诺,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匪夷所思地在梦境中站在一起,明明互相对视的时候还是温馨到他不敢想象的模样,齐齐看向他时,却立刻变成了扭曲恐惧的面容。

  普通人会视噩梦为玩笑,但与龙类有关的群体却不会,梦是过去,梦是未来,梦中记忆犹新的惶恐,一定源自现实某种货真价实的丑恶。

  “撤退,立刻!”恺撒对着通讯器低吼。

  他一定是痴呆了才会被家族用与诺诺婚礼的事哄得团团转,如果要证明作为新晋“S”级的力量,规模惊人的“苏合死潮”行动绰绰有余,而且他忽然间很想见到诺诺和猎团的其他人,仿佛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不仅侵染了他的风衣,还一点一点冻结着他脑中仅剩不多的温暖情绪。

  “撤退?可是恺撒,你们已经解决了外围所有死侍了,任务目标就在那个废弃军事基地,里面信号反应很弱,不会有多少抵抗的,就差临门一脚!”

  “够了,我暂时不想再动刀了!不管你们之后怎么安排,都与我无关!”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可是你听我说……”

  通讯器因为恶劣天气的原因断断续续,恺撒只能更加烦躁地大声沟通,身后掩护他到此的几位意大利分部专员正在雪地里拖出血痕,频道那头新接入的学院教授又开始下达其他指令,一阵聒噪。

  忽然间,所有声音都扭曲成蜂鸣——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耳膜正在龙化,细密的鳞片从耳廓内钻出,将人类的听觉扭曲成龙类的次声波接收器。

  恺撒扯掉耳麦,走近了建筑的老旧玻璃,他擦掉上面覆盖的雪层时,终于从中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原本璀璨的金发正褪成苍白,仿佛有风雪在发丝间永恒盘旋,眨眼间,面部青筋**,眼眶中的黄金竖瞳满是陌生的狰狞。

  冲动,强烈的的冲动……恺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想要反握狄克推多将自己的心脏捅穿!

  但他终究没有那么懦弱,哪怕是所谓突破临血界限的血统失控,他也不认为自己不能战胜,不然他当初就不会毫不犹豫地去寻找与掌握“爆血”,开玩笑,号称楚子航那个疯批的宿敌,他自然也得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所以,回去!回到学院,回到猎团,回到诺诺身边……只要回去,眼下的可怕突变就一定有办法解决!

  哪怕龙之心已经蒙蔽他的听觉,千百遍地呼唤他,去接受原本就该属于他的——无上恩赐?!

  “恺撒?”

  已经撤退到最外围的专员忍不住惊呼,因为他偶然的回头竟瞥见了两抹浓烈的血色!

  恺撒用两手的指尖狠狠捅进双耳,毫不留情到鲜血淋漓,或许那些已经生出鳞片的部分安然无恙,但**部分被撕裂的剧痛还是让他新生的龙类器官短暂停止了声波收集。

  万籁俱寂。

  恺撒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踉跄地转身。他扯出一贯的骄傲笑容,示意自己没什么问题,便要与其他专员一起离开这个过于寂冷的偏远任务地点。

  “为什么要逃呢?你明明在享受这份力量。”

  忽然之间,狂风如潮,男人的声音从暴雪深处传来,带着吟诵史诗般的韵律。

  恺撒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瞬,此后便是无休的轻微悸动。

  他猛然转身,领域急速发动,狄克推多斩出的刀风劈开了五十米内的雪幕,却只在男人昂贵的麋皮大衣上留下一道浅痕——那衣料下蠕动的不是血肉,而是液态的青色电弧。

  但恺撒此刻完全没法在意那诡异的身体样貌,他只是惊惶着说不出话。

  因为雪幕荡开后,同时因刀风露出真容的不止躯体内侧,还有男人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庞贝·加图索!

  神话的独眼在庞贝额间睁开,远比火龙之夜残缺康斯坦丁的要神秘与威严,那瞳孔中流转着星图般的金色纹路,又似乎有无数条若隐若无的细线交织其中,极尽宏大与深邃的威严就这么散落到附近所有雪域,暴风雪再无声息。

  四周的执行部专员早已失去意识,这片被神明造访的寂寥之地,现在就只剩被其注视的人还勉强站立:

  恺撒·加图索。

  “呵,呵……”恺撒冰冷的笑容既有恍惚,又带着穷尽他至今为止人生的讥讽。

  他对父亲的情感复杂又矛盾,他厌恶这个男人风流成性、玩世不恭的形象,那与他某种骑士精神的追求格格不入,这样一个躺在家族金库上发霉的浪荡子,是他一直努力要证明与其不同的失败者,但过往每当他挥刀,又总会听见父亲的笑声在血脉里回响。

  他抗拒父亲对他人生轨迹的霸道操控,逆反心理严重,不仅拒绝父亲指定符合家族地位的所谓优秀未婚妻,又选择了卡塞尔这个家族不能完全掌控的私立名校,以此公开挑衅父亲的权威。

  可在古代树森林日复一日地锻炼以获取新力量时,他偶尔也会清醒地反思: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向往着父亲代表的力量,只有拥有比暴力更大的暴力才足以证明自己,为此,他渴望变强的执着甚至超越楚子航。

  现在,随着眼前男人的真容显现,一切似乎都清楚了。

  “龙类,我该唤你什么?”恺撒将自己的呼吸稳住,缓缓举起手中的狄克推多,对准了眼前不知是伪装太久还是似是而非的男人。

  “多么愚蠢的问题……我亲爱的恺撒,当然是和以前一样啊,你该唤我为——”庞贝微微张开双臂,风雪一并轻柔为要拥抱孩子的模样。

  “闭嘴!你是伪装也好掉包也罢,我都只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恺撒低吼着。

  狄克推多刀身未动,比庞贝身侧更加厚重的风雪却已经喧嚣着扑过去,惊讶从他瞳中一闪而逝,他甚至没有刻意去塑造这种攻势,仅仅是潜意识要打断与逼迫庞贝……不。

  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风雪能喧嚣到抵达庞贝身前的最后一刻,它们都安静而肃穆地成为了拥衬君主的一部分。这是最直观的展示,哪怕恺撒再忌惮自己潜意识使用的力量之可怕,在眼前男人面前也不足为道。

  “啊,看看你刀上的冰晶,它们在伟大权柄前颤抖的模样多美……就像你出生那晚,格陵兰海的极光。”

  庞贝的陶醉让恺撒再度惶恐,这话语像是在牵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丝线。他被迫低下头,不让自己的丑态被敌人察觉。

  可自耳膜开始的龙化还是继续了,恺撒挣扎着也还是跪倒在雪地,全身各处张开的鳞片就如这些天无尽涌出的暴烈龙血,贪婪地**着现世的寒冷空气。

  暴风雪仍是停滞,男人在某个瞬间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庞贝优雅地用指尖划过恺撒正不断突变的脊椎,所触之处纷纷暴起青黑色的血管: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为什么加图索选中你?1992年他们从你母亲的子宫里取出睁开黄金瞳的胚胎时,无不为那前所未有的纯净龙血而迷醉——你的骄傲,你的‘自由意志’,不过是龙族与人类共同为你编写的程序。”

  “你母亲也确实值得你留恋,因为她的贡献无可辩驳,近半个世纪全世界无数的优秀母体,也只有她承受住了原始龙茧的暴虐,当然我的伟大想法与技术突破也必不可少,光靠一位初代种本身,确实无法突破基因设定好的枷锁……这样一来,你对你母亲的死,也没什么疑惑的部分了吧?”

  “毕竟,恺撒!这都是……为了注定成为王、甚至成为神的你啊!!”

  “不……不……”

  恺撒满是猩红血丝的龙瞳已经快看不清地面,他死死攥紧手中的雪块,却又只能任它们融化,就像他现在脑海中关于母亲古尔薇格在病床上的悲哀笑容,一点点流失在已经被血泪玷污的雪地。

  “来,牵住我的手,”庞贝俯身贴近他恺撒,语气杂糅了中年男人的温柔与君王或者神明的不可抗拒的威严:“牵住你……父亲的手。”

  “哪怕追溯到黑色皇帝统治的极盛时代,也从未有我这样伟大的君主,更没有我这样伟大的父亲!”

  “你可知自己被分享的,究竟是多么美妙多么无法割舍的权柄?与创造吾等的尼德霍格不同,这可是最无私的奉献,是不掺杂任何卑鄙限制的创造,是要被万世万物、永远赞颂的新的神话史诗——”

  “恺撒!”

  “这是……爱啊!!”

  恺撒怔怔地抬起头,透过面前的手掌去看男人满是真挚与陶醉的面庞,从上往下,一点一点,男人就那么注视着他,而他终于连所有表情都被冰霜刮尽。

  血色浸染的龙瞳再度亮起,幽深惨淡如从深渊之底爬出的复仇恶鬼。

  冰冷到极致的风裹住一旁跌落的狄克推多,恺撒那已经化作利爪的左手死死握住庞贝递来的手掌,以瞬间超越对方的恐怖力量将其连带整个人拉向自己,右手则握住已经抵达的刀柄,让那几乎被指尖温度同化成冰晶的刀锋瞄准庞贝的胸膛——

  如同要将整个异化的躯体都化作致命的一部分,与狄克推多一起,以被面前男人暴虐馈赠的最可怕的暴虐,无可挣扎、无可闪躲地撕开那让他作呕的心脏!

  “咔嚓!”咔嚓!““咔嚓……”

  狄克推多寸寸碎裂的清脆声就像绝望彻底占据思考前的倒计时钟摆,恺撒瘫倒在那被电弧层层覆盖的液态身躯前,剩余的金发和他快找不到人类肌肤的异化身体一样,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苍白。

  可他眼中的血色并未消失,瞳孔的狰狞部分依旧死死锁住高傲站立的庞贝。

  “拒绝命运?多像年轻时候的我。”庞贝的笑声震落枝杈上的冰棱:“可当你用遗传自古尔薇格的‘镰鼬’切开那个红发女孩的喉咙、让她的血洗亮你的新王座时,什么叛逆都将不复存在了,你终将意识到父亲的爱。”

  “诺诺?诺……诺?”恺撒如被重锤砸中,瞳孔剧烈颤动着。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可笑又可悲的身世时,竟还有预料之外的悲哀在前方等着他么?

  “此即,早已命定的神谕!是从你出生那时起就必将迎来的觉醒,为此,这个世界期盼已久——孩子,何不为你注定伟大的未来欣喜若狂呢?”暴风雪随男人的话语回归喧嚣,并愈发盛大如神话开幕的贺礼。

  记忆中那红发女孩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恺撒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呢喃着,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