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毁的战场如同画卷,由天及地,将所有激烈的、残酷的或是悲哀的场景全部收纳,久违的万籁俱寂来临时,路明非终于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喘息,疲惫感随之袭来。

  “哥哥,真辛苦。”路鸣泽递来干净的毛巾,让路明非能把遍布全身的不知是血还是汗的脏污简单擦拭。

  他们就坐在一块停滞的金属巨兵上,下方是即将被击中的凶恶龙首,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凝聚中的碎屑,看起来像是很有传说味道的决战一幕,但就是生生止住了。

  “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路明非毫不客气地瘫下来,能稍作休息求之不得。

  “也不总是,大概算钻了个空子?当她完全舍弃人类的外皮后,禁忌的庇护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吧。”男孩饶有兴趣地看着狰狞的灭尽龙,一会儿后又情不自禁地赞叹:

  “哎呀,虽然谈不上高贵,但还真是……美丽的物种。所谓,自然的宠儿?”

  “天生地养的,是比什么血脉谱系顺眼点。”

  “对吧对吧?所以哥哥何必多那些没用的同情心呢,哪怕是一只阴沟地缝里的蚂蚁也要比他们的存在更有价值,何况他们岂止是不无辜,不流尽所有的血来偿还罪孽——”

  “千万年的孤独与噩梦还不够么,如果你有同样痛苦的过去,也可以试着来找我撒娇。”路明非懒懒地回答。

  “哥哥还是这么无趣啊。”路鸣泽深深地叹了口气:“可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你好好看看你关怀备至的那对师兄师妹,不管中间经过什么波澜,结局不依旧是不死不休?连他们自己都对这件事清清楚楚。”

  月台废墟的巨龙前,时间定格在某个结尾的最后一刻,冷漠的少女与冷漠的青年死盯着对方,仿佛都下定决心,绝不示弱绝不退缩,直到真正的死亡夺去他们的意识。

  “是啊,似乎总是如此。”路明非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很快他明白了,这种熟悉感来自男孩的眼睛。

  他也是这才注意到,便宜弟弟今天穿的不是小礼服,而是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领带,头发抹了油梳得整整齐齐,臂弯里还夹了一束纯白的玫瑰花。

  “靠,你赶着送葬呢,真不吉利!”他怒道,本来平时就跟个小男鬼一样,说点阴森森的话,现在还揣着白玫瑰,想给撒啊?

  “一如既往罢了,哪怕他们再该死,也得有人注视王的离去……哥哥你也该习惯。”路鸣泽的表情终于肃穆起来。

  “看来没少干啊,**小鬼。”路明非嫌弃地扭过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说没有路鸣泽的推波助澜是绝不可能的。

  “你也干了。”路鸣泽淡淡回呛。

  “?”

  “哥哥,在你丢失的漫长时光里,我们曾无数次这样肩并肩,为这些命中注定的悲剧唱响葬歌,每位王的生命轮回都逃不开,你甚至,呵,可以当作是龙族的传统。”

  “祖宗之法不可变是吧,少来!”

  “哥哥,你又能靠你的一厢情愿任性多远呢,迟早你会彻底明白,我们对这一切的憎恨……”

  “说得好,那我问你,今天几号?”

  “10月23,怎么了?”路鸣泽不明所以地皱眉。

  “也就是农历寅虎年九月十六!黄历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宜结婚宜出行,宜开业宜乔迁,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吉日啊!咋滴,就你龙族有老祖宗?”路明非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

  路鸣泽意识到了,即使要认真地跟这家伙讨论什么,也只会自然而然地滑落到扯皮,索性直接引入了正题。

  “这样吧,哥哥,我们来打个赌。”他指向颤动越发明显的破碎月台处。

  “珍爱生命,远离赌毒。”

  “**!有种你够胆黄一个啊!”路鸣泽一阵胸闷。

  “别老是拿人家的人生大事来做什么,一点尊重都没有,你家教在哪里。”路明非翻白眼。

  “可眼下无疑是最好的例证,龙族就是龙族,人类就是人类,无论什么时代,无论是对同族还是对彼此,他们都会做出符合本性的选择,伟大的归于伟大,卑劣的归于卑劣,直到被仇恨与罪孽裹挟着迎接世界的终点……”

  “阿巴阿巴……赌注呢,你要卖身?我不好这一口哦。”

  “赌注可以说很小,但绝对存在。”见路明非虽然烂话不断但还是接受,路鸣泽的声音终于回到正轨的魔鬼语调,他凑近路明非的耳边,呼出微弱的气息:“哥哥,如果你输了,并不需要真的付出什么,只是会稍微认可我一点,就那么……一点。”

  路明非不禁打了个寒颤,男孩的语气那么轻,述说的口头赌注听起来效力那么弱,但他能感觉到,一旦他答应并且输了,某些东西绝对会被改变,哪怕他不想。

  所以这就是小魔鬼的真正目的?他有些恍然,不管是震动世界的屠龙战争,还是复杂惨烈的人龙纠葛,都不过是可以操控的筹码,如果这是为了某个更残酷更盛大的终局倒还容易理解,很符合邪恶反派的作风,可路鸣泽做这一切居然只是为了稍微撬动他的思想?

  不是,他路明非何德何能啊?这货疯了吧?有这功夫不如去蛊惑米国总统拿**发射器玩音游啊!那不得劲多了!

  “怎么,哥哥你不敢么?似乎从你自诩为什么猎人之后,怯懦就离你远去,现在居然会在这种小赌注上畏缩?”

  路明非不转头也能察觉到那笑意,他有种感觉,他没有其他选择,当他们从这里将所有尽收眼底后,拒绝就已然是一种屈服,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本来也没有退让的打算。

  “那行,如果是你输了,也不用给我什么,稍微端正些态度来了解我、了解猎人就好,怎么样?”他提出对等的赌注。

  “一个意思,我明白。”路鸣泽早有预料。

  “买定离手,”

  “谁赖谁狗!”

  停滞的时间终于要完全分崩离析,路明非提起旁边残缺的金属碎刃,起身的同时不禁咧开了嘴。

  “小东西,跟我玩,让你看看什么是欧尼的大手!”

  “不就是给楚子航塞了救命药丸,多新鲜,你刚刚当糖豆嗑来着。”路鸣泽波澜不惊。

  “额。”

  “这不会改变什么的,好好看着吧,真正的龙类会如何拥抱命运!”男孩无声地笑着,面容在崩解中变得癫狂而狰狞。

  “唔——”

  耶梦加得低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刀柄,再抬眼,同时被利爪贯穿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

  她不明白刚刚的一幕为什么会发生:楚子航只是意义不明地吞咽了什么,便以近乎全盛的气力抢先将村雨刺过来,但她并没有因此失去抵抗力,在被刀锋刺透的过程中凌厉反击。

  刀尖与爪锋各自向外延伸,受到重创的人与龙面对面紧紧贴合在一起,彼此的黄金瞳都能清楚地映出对方,一时无言。

  短暂的惊愕后,耶梦加得威严的面庞露出嘲弄,她不清楚楚子航因为什么手段得以在垂死时暴起,但这个蠢货显然失败了,故意做出那副假惺惺的姿态让她放松警惕,结果该是致命一击的偷袭却只换来两败俱伤。

  “真可惜,刺偏了。”她露出锋利的牙齿。

  “我知道。”楚子航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知道是什么意思,对自己的失败相当坦然呢,或者已经懦弱到对这种战果心满意足了?楚子航,看来在卡塞尔待了两年的你反而……

  “我其实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楚子航没管耶梦加得肆意的嘲弄神情,只是继续端详着那张被龙鳞覆盖的脸:

  “只是师弟说,我需要更多时间,所以如果有得选,就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有得选?”耶梦加得冷冷地垂下眼,对楚子航平静到让人厌烦的表情相当不耐,这家伙到底在扯什么。

  “我姑且,找到了夏弥……”楚子航低声说着:“感谢你的慷慨,耶梦加得。”

  “而有别于我的回忆,眼前的你就只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对吧?”他的询问更像是默认答案的肯定句。

  “……”

  “当然!我始终是耶梦加得!”耶梦加得高仰起头:“那种可悲又无聊的角色创作要多少有多少,都不过是龙王手中的泡影!”

  “嗯。”楚子航再度点头:“那这里应该没我的事了。”

  一柄锋利的折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举起,对话中的耶梦加得竟没察觉到胸口村雨的力度稍有减弱,新的刺痛感从后背传来,随后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尖啸,嘶吼,龙王在剧烈的痉挛中抽出利爪,踉踉跄跄地与一并抽刀的人类分开,后背赤红的血管甚至鼓起到突破龙鳞。

  那是昂热的随身武器,以狮心会第一代领袖梅涅克·卡塞尔的亚坎特长刀的碎片打造,对于龙类而言是剧毒的危险武器,就像淬了砒霜的**之于人类。

  楚子航仔细观察着耶梦加得的动向,确定自己刺入的部位和深度如老唐说过的那般不足以致命,果然,在全身的龙化状态完全退回前,龙王用放血加未知的言灵止住了剧毒扩散,但虚弱无可避免。

  “懦夫!既然已经算到这个份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耶梦加得的憎恶与愤怒再无法克制,歇斯底里地朝楚子航咆哮。

  人与龙的战争,哪怕掺杂再多卑劣与龌龊,结果是胜利便无可辩驳,而这家伙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因为想继续利用她做什么还是单纯心软,都是对她赤裸裸的侮辱。

  “你会后悔遇见我么,伟大的大地与山之王?”楚子航抚着伤口站起来。

  “懦夫,滚!!”回答他的当然只有狰狞的嘶吼。

  “好。”

  “?”

  眼见楚子航真的就那么转身而去,瘫倒的耶梦加得目眦欲裂,难以想象这个被她认可的所谓有着龙类思想的男人,竟然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为他们的重逢收尾。

  重重的废墟被抛在身后,近乎完全感受不到耶梦加得的气息后,楚子航才将自己缩在了某个角落。

  他明白这次逃离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只会让耶梦加得的憎恨与疯狂更进一步,但他是经历过绝望和无能的人,所以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可能,哪怕再微弱,也要视为救命稻草狠狠抓紧。

  “懦夫?那叫战术性后撤!”想起路明非中气十足的驳斥,楚子航不禁无声地笑了笑。

  苏恩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安静下来的月台的废墟,对面瘫男的偷袭加跑路啧啧称奇,之前不管怎么看,楚子航都是会和小龙女一样犟到死的类型啊,路明非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犟到死是因为没有退路啊。”路明非淡淡地说。

  “怎么说?”麻衣加入了对话。

  “你知道中国有种男人被叫做‘耙耳朵’么?”

  “什么意思?”

  “面对强势的妻子,没有选择保持同样强势的男人自尊,而是用示弱和顺从来维系和谐的夫妻关系。”

  “你这形容的不是舔狗么?”

  “为了求爱而卑微与为爱而卑微不是一码事啊,花姑娘。”苏恩曦似乎有些理解了:“正因为能够畅想美好的未来,那些丈夫才不会计较眼下的强弱吧?”

  “那你给楚少画的饼一定很大。”

  “对从来不敢奢想未来的人,芝麻也能香半年。”

  “各位,或许你们该想想,为什么突然有时间在这里开茶话会。”零的声音冷冷**,像是实在忍不住。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灭尽龙已经调头了,再不想想办法就去帮它把芬里厄做四菜一汤吧。”

  “……”

  “路哥哥!”康斯坦丁的惊呼从头顶传来,同时还伴随着巨大的咆哮与破碎声。

  青铜与火之王临时编织的阻截网,终于被狡猾的猎手突破了,恶龙坠向垂首的芬里厄,身边是无数散开的火与金。

  人力终究有限,与获得巨量强化的古龙比拼精力更是注定败北,路明非注视着这一幕,并不意外。

  接下来,就看那大地与山的王座,自己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