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稍歇,但细雨绵绵的天幕仍是暗沉。

  成千上万的雨点打在楚子航脸上,不再刺痛,只是掺杂了四周冰霜融化的寒冷,让他蜷缩着的身体微微颤抖。

  应该真的是太冷、太暗吧?不然已经是混血种体质的他,怎么会这么脆弱……或者,是因为控制不住地想起以前的事。

  那年想的是小时候与男人女人烟火气中简单的温馨生活,现在想的是那年风雨交加的高架桥上冲向神明的背影,关于爸爸的事,他每晚一遍遍地去记,所以总不会褪色。

  楚子航意识到自己还没死,尽管他的意识已经如处在地狱边缘般模糊不清……但他分明还在忍耐、还在压抑,所以一定还没被地狱救赎。既然活着,那就该手握刀剑,只有在尽情释放这血脉时,他的脆弱才会短暂地消失——与决不能忘记的记忆一样,那是他与爸爸仅剩的联系。

  爸爸希望他远离这一切安稳生活,可那场雨夜已经刻进了灵魂,他若抛弃血与刀带来的勇敢,就只剩迟早会被记忆压垮的脆弱,那样的话,还不如一起死在2004年的台风和暴雨中。

  至少,他由衷地希望,死也要死得和爸爸一样“有范儿”啊。

  “不错的眼神。”有人对楚子航说。

  同时,他被揪着领子从地上提起来了,朦胧不清的视野在挣扎中缓缓恢复。

  可那对上黄金瞳的眼睛却不属于俘虏他的小丑,橙黄的瞳色透着原始的狂性,正仔细地将他打量。

  是个白色短发的女孩,面容应该是姣好的,但溢散的气息如同深渊而来的恶魔。被她注视,就像匍匐于吞噬一切的巨兽身前,零距离地感受着那狰狞可怕的爪牙,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看来神明的国度远比他想得还要可怕。

  但是不能怕,唯独在这里,唯独在这座雨中的高架桥,决不能再害怕了。

  楚子航感受到身体稍微能动了,小丑装扮的敌人给他的束缚终于开始失效,村雨似乎没被拿走,他努力抬起手臂,想要触碰。

  “哈,都这副模样了还想反抗么?”

  那女孩讥讽着,比任何混血种都有力的手指稍微收紧,简直要撕裂他肌肤的痛苦就猛的刺激着大脑。

  动弹不得,就只能继续对视。雨滴顺着他完全打湿的黑发渗过冰冷的五官,被不断冲刷的黄金瞳暗淡如失修的街灯,却绝不熄灭,让他凄厉如垂死的野兽。

  “味道很重啊,既有她的,也有他的。”白发女孩毫不在意这无力的威胁,只是只顾说着:

  “怎么那两个家伙也在,米拉的意思?”

  楚子航不明白女孩的话,但对方徘徊在杀意外的忽视让他不太好受。

  那年因为有拼命的爸爸在,敢于疯狂地向神明挥舞屠刀,他才能靠着迈巴赫侥幸逃脱,可如今这里只有他一人,依旧卑微如尘埃……看来他真的还差得很远,这份不甘也只能带去地狱品味么。

  “算了,只要不来搅我的事,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女孩话锋一转,意义不明地有些怨气:“反正有所谓禁忌罩着,我也没法偷袭吃掉。”

  “怎么他也追过来了,真不怕我翻脸么……不,也许不是这件事。”

  “切,还是老样子,明明自己足够强大就行了。”

  自言自语完,女孩转过头,似乎是确定了方向,然后随手一扬就将楚子航甩回了角落,就像用完即扔的**。

  狠狠撞在栏杆的后背又是一阵痛楚,楚子航没有在意,他条件反射般握住了地上的村雨。

  “你,是龙,对吧?”血脉没有反应,他只能这么进行最终确认。

  “当然,吾即遥远至今的古龙,怎么?”察觉到他疯狂涌出的敌意,白发女孩饶有兴致地站定。

  出现在这里的纯血龙族——那就没有任何疑问了,就算不是“神”本尊,也一定是绝对重要的同党。

  他可以做该做的事了,从2004年那绝望与悲伤的雨夜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做的事。

  既是天启亦是囚牢,必要向“神”举起复仇的屠刀!

  “别……跑!”楚子航嘶哑着宣战,垂死的野兽露出回光返照的凶悍。

  黄金瞳瞬间炽燃,简直要蒸发雨滴的高温中,他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爆血”——这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如寒冬解冻后的湍流,每个细胞都春芽般肆意地、用尽全力地呼吸,无穷无尽的力量,沿着肌肉和经脉无声地传递。

  他终于成功地拿出自己最大的依仗,这传承于“狮心会”的、瞬间提升血统纯度的精神秘法,让他如解开束缚的狮子,力量倍增。

  正如狮心会——LionheartSociety,最初的寓意就是“释放狮子心的社团”,现在他就已经释放了自己的“狮心”,无畏到敢于挑战神明!

  双腿发力,楚子航猛的跳向白发女孩,言灵·君焰的领域早已扩张,让他这头疯狂扑向猎物的凶兽同时燃起如同来自地狱的暗火,连带着妖刀村雨也扭曲炽热,从神秘的妖异转为仿佛能斩断一切的凶戾!

  只有一击,倾尽他这么多年的所有,要么毁灭仇敌,要么焚尽自我——

  不管怎样,都无愧于他立下的誓言,无愧于作为那个男人的儿子,重回雨夜,堂堂正正地面对一切!

  “铮!!”燃烧的、带着他全力的村雨砍中了龙类脖颈!

  但是,竟然——完全没有切入!

  虎口震裂,楚子航如火的黄金瞳停止了摇曳。

  因为静止的这个刹那,他看到了龙类脖颈上完好无损的纯黑尖刺,也看到脱手飞出、断成两截的妖刀村雨。

  还……不能放弃!他随冲击后跳并伸出双手,同时口中快速诵唱。

  言灵·君焰!

  高温的火舌狠狠吞噬龙类,从她受了那一击没有反应时,这火焰就已经来不及闪躲!

  一半从手中继续放射的红莲,一半将暴雨蒸发形成的白汽,这是第二个刹那,但楚子航这次却没时间确认目标状况了,因为他先一步感到了心悸——

  覆盖着巨大白刺的狰狞手臂丝毫没受到影响,以慢得像舒展身体的速度从火焰与白汽中探出,再轻轻放到他头前,展露着亮闪的乳白色光泽。

  楚子航彻底怔住了,任白刺抵住他的额头,再被推倒在地。

  “虽然我早就有预料了,但你们这些混血的品种果然只有这种程度么?”龙类发出了似是觉得无趣的叹息。

  “好了,玩够了吧?再缠着我闹,就算那家伙气急败坏我也要给你些教训了。”

  “……”

  漆黑的双翼从龙类背后张开,没管引颈受戮的楚子航,龙类从细雨中搅起狂风,朝某个方向直接飞离。

  炽燃的黄金瞳再度暗淡,同留在原地默然的青年一样,一遍遍被雨水冲刷着,一遍遍失去光泽。

  又……被放过了?

  这滋味意料之中的不怎么好,不,相当不好?他重返这辈子一直追寻的战场,却连被正眼看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他人生意义的终点?

  楚子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不知是心底思绪带来的无力,还是最激烈的爆血引起的副作用,除了溅起更多泥水、让自己更狼狈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举目四望,除了高架两边慢慢围过来的黑影,这片风雨中就只剩他一人。

  “可怕,可怕,可是都走了……”

  “还有他,还有他的血……”

  “快,我好渴,将他撕碎……”

  如同闻到腐食的秃鹫,白发女孩模样的龙类刚飞走,隐藏在各个阴暗角落的死侍都争先恐后般靠过来,冰霜还没完全消散的桥面,又逐渐被佝偻的黑影铺满。

  楚子航该用残余的力气迎向他们,就算不是“神”的对手,他也能在彻底死亡前拉不少仆从陪葬,可面对这些毫不掩饰的死者窃语,他却像没听到般蜷缩不动。

  令人恐慌的茫然,就像,重新回到躲在父亲身后的雨夜,可他没能如愿以成熟强大的身姿去弥补一生遗憾,只是原原本本地变回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没了依靠就毫无用处。

  如果他的血统浓度再提升些,如果他的村雨再锋利些,如果他的君焰再炽热些……能切开那龙类的黑色脖颈么?

  答案似乎会让人更加绝望。

  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他积攒到现在的全部于龙而言不值一提,甚至不会被当作威胁来对待,他拼命般的敌意只是如砂砾投进大海……他的复仇没有意义,他想贯穿一生的意义更加没有……意义。

  “他放弃抵抗了,明明有那样的血……”

  “废物,废物,果然还是死了好哇……”

  “我记得他的父亲,远比他要强大……”

  楚子航低下头,浸湿的黑发完全遮住了留有残光的黄金瞳,视野模糊后,密集的死者窃语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每一声都如重锤敲击他的脑海。

  颓丧的腐肉似乎更有吸引力了,从高架桥的这头到看不见尽头的雾气对边,无边的黑影密密麻麻地涌出来,连绵雨水似乎都变为那些低沉笑声引起的哀泪,天与地之间仅剩的高架桥,凄切可怖。

  “吃了他……”

  “剖开他的心脏看看……”

  “我先尝尝,这懦夫儿子的血……”

  ……再说,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别人都忘记我了,可这世界上还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

  “——”

  言灵·君焰。

  高温的火舌如长枪沿着路面直线贯穿,所有的窃语都变成了凄厉的惨叫,燃烧的死侍们仓皇奔逃,黑影群一侧瞬间留出大片焰色空地。

  楚子航踉跄着站起来,浑身升腾的火光被记忆擦亮。

  不行,不行……就这么死了,那个男人也就彻底死了,起码他还能多挣扎一会儿……多活一秒,爸爸也就还被人记得一秒!

  因为他只是孤身一人啊,不管懦不懦弱,只有他能这么做了,他——必须得这么做!

  黑影们被火光激怒了,惨白的面孔都狰狞起来,他们争先恐后,藏匿在每一处飘摇的风雨向这边扑来。

  楚子航伸出双手,分别对着两边桥面,龙文颂唱回荡四周,狮心龙血沸腾不休——

  “轰!”同时喷涌的火舌沿着手掌朝黑影扫荡。

  他眼角的青筋暴起,失了血色的嘴唇颂唱不停,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君焰之威连神的仆人都要暂避锋芒,直到躲藏的角落也被高温熔化,哀嚎加入了火光的舞蹈,天幕为之变色。

  直至脱力跪倒,龙血从身体破裂的各处渗出流淌,再无半点焰色能从手上浮现。

  楚子航的内心这才终于平静,他看了看手上的鲜血,任雨水如何冲刷也潺潺不止。

  这就,没问题了。妖刀村雨该洗去刀身的血迹,可他决不能让这高架桥的雨,洗去他的意志。

  像是心满意足般,楚子航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一人之力,他已经行进到了最后,没什么好挣扎的了,即使还有遗憾,也待到和爸爸相见时再说吧……如果能见到的话。

  “他不行了……”

  “快,快杀了他……”

  “不过是徒劳……”

  死侍们迫不及待地重新集结,他们的数量和强度都非尼伯龙根之外的可比,短短回光返照的火焰,又能削去多少呢?神之国土其他地方的战事还十分严峻,吃了这个后还要加紧赶过去支援……

  “可以了吧?”

  “差不多。”

  “明明能早点支援的,非要看你师兄笑话?”

  “……你不懂啦,他需要那些火。”

  “麻烦,反正听你的,现在?”

  “该发团嘞。”

  “好。”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无边的黑影群被噪音吵得一顿,纷纷转头后,便看见双层的旅游大巴闪着明晃晃的前大灯,边不要命地响着喇叭,边全速冲破雨雾撞过来,在这凄厉昏暗的桥面简直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不止如此,那大巴顶上似乎还站着个全身铠甲的人,本来就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从车上倒下来,还要不停地扯着嗓子喊:

  “猎人旅游团到此一游,识相的通通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