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死死包裹着崎岖的山道。

  王小虎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次呼吸都撕裂着喉咙,灌入肺腑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

  小小的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本能驱使着两条灌铅的腿,机械地向前、向前!

  身后的方向,那吞噬了整个村子的地狱之火,被起伏的山岭彻底阻隔。

  但耳边,那非人的嘶吼、令人牙酸的咀嚼……仿佛跗骨之蛆,依旧在死寂的山风中隐隐回荡!

  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那些赤红着双眼的“怪物”追了上来!

  他不敢停!

  摔倒了,手肘膝盖在冰冷的碎石上擦破,火辣辣地疼,也顾不上看一眼,连滚爬爬地继续跑!

  泪水早已被寒风吹干,在脏污的小脸上留下道道泥痕。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爷……爹……娘……二丫……柱子哥……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混乱的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定格在那令人窒息的赤红双眼上!

  救命……谁来救救我们黑石村……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苗,支撑着他早已透支的身体。

  不知跑了多久,翻过了几座黑黢黢的山头。

  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了一丝惨淡的灰白。

  熹微的晨光,勉强勾勒出前方山坳的轮廓。

  山坳口,依着官道,几间低矮的土坯房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驿站——野狼驿。

  驿站门口那杆褪色的、绣着个模糊“驿”字的破旗,在晨风中无力地飘着。

  看到那杆旗的瞬间,王小虎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啪”的一声断了。

  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驿站门前冰冷的泥地里!

  “救……救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挤出微弱如蚊蚋的气音。

  他挣扎着想抬头,想喊出声。

  眼前却阵阵发黑,喉咙里如同堵着滚烫的砂石,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驿站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披着破旧羊皮袄、睡眼惺忪的老驿卒探出头,嘴里骂骂咧咧:“大清早的,号什么丧……”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门口泥地里那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浑身泥泞,衣裤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擦伤和淤青,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

  只有那双因极致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的老天爷!”老驿卒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慌忙冲出来,“娃子!娃子你咋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王小虎半抱起来。

  入手冰凉僵硬,如同抱着一块寒冰。

  “怪……怪物……都……都变成怪物了……”

  王小虎被老驿卒身上的暖意一激,涣散的神智似乎找回了一丝清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破碎的声音带着哭腔。

  “黑石村……吃人……吃人了!阿爷……爹……娘……都……都红了眼!救命啊!救救黑石村!”

  “黑石村?怪物?吃人?”

  老驿卒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望向黑石村的方向。

  死寂的山岭间,只有晨风呜咽。

  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

  野狼驿至黑石村所属的“平山县”,近百里崎岖山路。

  一匹瘦骨嶙峋的驿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四蹄翻飞,几乎要踏出火星!

  马背上,一个精悍的年轻驿卒,伏低身体,脸色因剧烈的颠簸和巨大的恐惧而扭曲。

  他身后斜插着一支象征“八百里加急”的、染着醒目朱砂的令旗!

  令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泣血的号角!

  “驾!驾!”驿卒的嘶吼声带着破音,鞭子如同雨点般抽打在早已力竭的驿马身上。

  王小虎那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的哭喊,老驿卒那惨白如纸、惊骇欲绝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他脑海里。

  黑石村……魔变!食人!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太过匪夷所思!

  但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不敢有半分怀疑!

  驿站里那匹跑废了的老马,还有那孩子身上残留的、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都让他明白,这不是儿戏。

  平山县!必须立刻赶到平山县衙!

  ……

  平山县衙,后堂。

  县令李有财正对着铜镜,由小妾伺候着,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

  他昨夜刚赴完本县豪绅钱老爷的寿宴,席间多饮了几杯陈年花雕,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沉。

  “老爷,您今儿气色真好。”小妾娇滴滴地奉承着,纤手灵巧地为他整理着崭新的七品鹌鹑补服。

  李有财眯着眼,享受着这晨起的惬意,盘算着今日要处理哪些“紧要”公务——无非是几处田产的纠纷,还有钱老爷托付的那笔税银“缓缴”的文书。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嘶哑、如同濒死野兽咆哮般的呐喊,猛地撕裂了县衙后堂的宁静!

  紧接着,是沉重、踉跄、伴随着兵甲碰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向后堂!

  “放肆!何人……”李有财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吓得手一抖,刚拈起的胡须被扯下两根,痛得他怒喝出声。

  然而,他话音未落!

  哐当——!

  后堂那扇描金的木门,竟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泥泞、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影,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

  正是那从野狼驿一路狂奔而来的年轻驿卒!

  他身上的驿卒号服被荆棘划得稀烂,脸上、手上全是血口子,嘴唇干裂爆皮,渗着血丝,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那支染血的朱砂令旗,依旧死死攥在他手里!

  “大……大人!”驿卒扑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却因脱力再次扑倒,只能抬起一双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惊怒交加的李有财。

  “黑石村……黑石村……”

  他嘶声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

  “……魔变!村民……村民都成了吃人的怪物!见人就杀!黑石村……已无活口!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啊大人!!!”

  “什么?!”李有财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梳了一半的胡子僵在手里,小妾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他身后。

  “胡言乱语!”李有财下意识地厉声呵斥,肥胖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骇的惨白,“什么魔变?什么吃人怪物?黑石村……怎会……”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驿卒手中那支染血的朱砂令旗,看到他眼中那绝非作伪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恐惧时……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穿了他因酒色而昏聩的神经!

  他猛地想起!前些时日,府城似乎确实发来过模棱两可的邸报,提及皇城方向或有异动,令各地留意异常……

  难道……

  “备马!立刻备本县最快的马!”李有财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一把推开身后的小妾,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书案!

  “取本县大印!取空白奏报!快!快啊!!!”

  整个县衙后院瞬间炸开了锅!

  ……

  一日一夜!

  换马不换人!

  三匹最好的驿马口吐白沫,倒毙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李有财那身崭新的七品官袍早已被汗水、泥泞和驿**血沫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肥硕的身体上。

  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瘫软在最后一匹同样摇摇欲坠的驿马背上,全靠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支撑着。

  黑石村那地狱般的景象,通过驿卒惊恐的描述,早已如同梦魇般死死缠绕着他!

  终于!

  巍峨如山、透着无上威严的皇城轮廓,在漫天飘落的、带着阴冷魔息的诡异黑雨中,出现在视野尽头!

  ……

  金銮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殿顶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沉闷。

  殿中文武百官肃立两班,个个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龙椅之上。

  南宫倾凰一身明黄凤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透着一股沉重的威仪。

  然而,她绝美的脸庞却紧绷着,不见一丝血色。

  凤眸低垂,目光落在御案上几份摊开的奏报上。

  那是天宫院、荡魔军统领、还有几位负责皇城周边布防的将领,刚刚呈上的关于地底封印持续恶化、黑雨范围扩大、以及抽调精锐拱卫皇宫后的防务空虚奏报。

  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无力感。

  尤其是长孙太傅那份用词近乎泣血的密奏——“镇魔链裂痕难弥,魔气逸散恐成常态,臣等……独木难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她心头。

  那地底深渊边缘,直面噬魂天凤怨念冲击、看到的帝国崩塌万民泣血的恐怖幻象,再次清晰地浮现!

  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神魂的隐痛。

  “诸位爱卿,”南宫倾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疲惫的冰冷,在金殿中回荡,“地底魔患日亟,黑雨不绝,北境蛮族虎视眈眈……值此危局,可有良策以安社稷?”

  殿中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主战派将领垂着头,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却无言以对。

  边军精锐被抽调回防皇城镇压内部,北境防线形同虚设,此刻再言战,无异痴人说梦。

  主和派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与蛮族和谈?

  割地赔款?

  在女帝刚刚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个私下妄议和谈的官员后,谁还敢提?

  压抑的气氛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上官炎站在文官前列,深紫色的官袍纹丝不动,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飞快掠过。

  他微微抬首,正欲上前一步,以“稳固皇城根本”为由,再次提出加强禁军布防、尤其是拱卫凤鸣殿的提议。

  就在此时——

  “报——!!!”

  一声凄厉、嘶哑、如同泣血杜鹃般的呐喊,猛地从金銮殿外传来!

  瞬间撕裂了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紧接着,是沉重、踉跄、伴随着兵甲碰撞的脚步声,疯狂的由远及近!

  “八百里加急!平山县令李有财!有黑石村魔变急报!求见陛下——!!!”

  “八百里加急”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金殿之上,所有垂首的官员猛地抬起头,脸上无不露出惊愕之色!

  八百里加急?非军国重事、天塌地陷不可轻用!

  黑石村?魔变?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南宫倾凰凤眸骤然抬起!

  “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

  一个浑身泥泞血污、官袍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肥胖身影,如同滚地葫芦般,连滚爬爬地扑入金殿!

  正是平山县令李有财!

  他早已脱了人形,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脱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那沾满泥污血渍的双手,死死高举着一份同样污秽不堪、却被朱砂“加急”印记染的刺目猩红的奏报!

  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名殿前金甲侍卫迅速上前,取过那封沉甸甸的奏报,快步呈上御阶。

  当值太监总管王德顺,颤抖着双手接过奏报,强忍着那扑鼻而来的血腥与泥污混合的恶臭,用一方洁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拂去奏报封皮上最显眼的泥点。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那标志性的、尖细而颤抖的嗓音,在金殿死一般的寂静中,朗声宣读:

  “臣……臣平山县令李有财……泣血叩首!急报!皇城西北百里,黑石村……”

  王德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与颤抖:

  “……突发惊世魔灾!村民……村民尽数……魔化!”

  “化……化为……力大无穷、不惧伤痛、嗜血食人之……怪物!”

  “全村……全村上下……无论老幼妇孺……已……已无活口!”

  “魔灾……魔灾仍在蔓延!生灵涂炭!危在旦夕!”

  “臣……臣目睹生还者惨状,魂飞魄散!此……此非人力可抗之灾!恳请陛下……速发天兵!救救苍生啊——!!!”

  “黑石村……已无活口……”

  这最后六个字,如同带着血腥味的丧钟,在王德顺那尖厉变调、带着哭腔的尾音中,被无限放大!

  轰——!!!

  整个金銮殿,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

  瞬间炸开了锅!

  “魔化?食人怪物?”

  “黑石村……全……全死了?”

  “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是……是地底……是地底泄露的魔气?”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恐慌!种种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殿中百官脸上蔓延、炸裂!

  恐惧的私语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金殿!

  龙椅之上。

  南宫倾凰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猛地从龙椅上站起!

  凤冠垂下的珠帘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摇摆,撞击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那张绝美却苍白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

  凤眸死死盯着王德顺手中那份染血的奏报,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黑石村……已无活口……”

  那冰冷的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凿穿了她坚固的帝王心防!

  地底深渊边缘的恐怖幻象——皇城崩塌、万民泣血、堆积如山的尸骸……在这一刻,不再是虚幻的噩梦!

  它……成真了!

  就在她的皇城之外!百里之遥!

  因她驱逐那人……因封印崩坏……魔气泄露……而酿成的惨剧!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南宫倾凰眼前一黑,娇躯剧颤,死死抓住御案的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

  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腰间悬挂的龙形玉佩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将她全身包裹,才勉强压下喉头那口逆血!

  她缓缓抬起头。

  凤眸扫过殿中那一片因恐慌而失态的臣工。

  扫过奏报上那刺目的“已无活口”。

  最后,那冰冷而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御阶之下,那个扑倒在地、如同烂泥般抽搐的平山县令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边恐惧、巨大悔恨、以及帝王威严被彻底碾碎的冰冷寒意,如同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黑石村的血,如同冰冷的铁证,无声地宣告着——

  她错了。

  大错特错!

  帝国的倾颓,始于她亲手推开的那根……擎天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