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刚刚淬火的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毕澄那颗刚刚才被彻底颠覆的世界观之上!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双刚刚才因蒸汽核心而亮起骇人精光的眼睛,瞬间被一片更加深沉的、混杂着荒谬与惊骇的迷茫所覆盖。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只死死攥着图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

  “铁……铁甲战船?”

  他的声音嘶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对一个疯子呓语的本能抗拒。

  “主上,您……您是在说笑吗?”

  这不是不敬,更不是质疑。

  这是一个浸**此道一生的顶级匠人,在面对一条如同“太阳西升”般荒谬的、万古不变的物理法则时,发自灵魂深处的绝对敬畏。

  “钢铁重于水,入水必沉!”毕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多年的匠人经验在此刻化作了不可动摇的真理,“这是三岁孩童都知晓的道理!是天道!是物理!一艘由钢铁打造的船,如何能浮于水面?那……那不成了一块沉入江底的铁棺材?”

  贾琅并未因他的局限而嘲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到浑身颤抖的宗师,脸上那平静的表情没有半分改变。

  他走到工坊角落一个盛满了冷却水的大木盆前,又随手从一旁的工具架上,拿起一只用来盛放螺钉的粗铁碗。

  “毕宗师,你来看。”

  他将那只铁碗,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木盆的水面之上。

  铁碗晃了晃,荡开一圈圈涟漪,却稳稳地,浮在了那里。

  毕澄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着那只漂浮在水面上的铁碗,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简单到近乎侮辱的一幕,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碗壁都看穿。

  “船体,并非实心的铁块。”贾琅的声音平静,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在为自己的学生启蒙,“它是一个中空的、巨大的铁碗。它排开的水,远比自身的重量更重。如此,何愁不浮?”

  “轰!”

  这个浅显到极致的道理,如同一道九天惊雷,轰然劈开了毕澄脑中所有根深蒂固的知识壁垒!

  他踉跄着上前几步,难以置信地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浮在水面的铁碗。

  冰凉的触感传来,那真实不虚的浮力,将他脑中所有“万古不变”的道理,都冲击得土崩瓦解,体无完肤!

  他明白了。

  可这份茅塞顿开的狂喜,在短短一瞬间,便被三个更加严峻、更加令人绝望的现实难题,彻底浇灭。

  毕澄的狂热冷却了下来。

  他猛地抬头,那双重新亮起精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苦涩。

  “主上!弟子明白了!可……可这根本无法实现!”

  他作为一代宗师的专业素养,让他立刻指出了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其一,如何锻造并运输如此巨大的铁板?便是将整个军器监所有高炉都烧上一年,也锻造不出一块足以充当船底龙骨的整块巨铁!”

  “其二,如何将这些铁板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船行于水,颠簸不定,任何一丝缝隙,都会成为致命的漏洞,让这艘钢铁巨兽瞬间沉沦江底!”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毕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支撑这一切所需要的铁料,其数量之巨,怕是足以买下半座神京城!我们……我们从何处去寻这等泼天财富?”

  他颓然地摇了摇头。

  “主上,恕弟子直言,此等神工,非人力可及。怕是……至少需要数代人的努力,方能看到一丝曙光。”

  然而,贾琅并未空谈。

  他只是缓缓转身,在那张落满了铁屑的巨大石案上,再次展开了数张全新的、比方才那张蒸汽核心图更加庞大、也更加粗犷的图纸。

  “谁说,要用一代人?”

  惊天的反转,于此刻发生。

  毕澄下意识地凑上前去,当他看清图纸上绘制的东西时,他整个人,彻底陷入了呆滞。

  那上面绘制的,并非战船本身。

  而是制造战船的工具!

  第一张图纸上,一颗硕大的蒸汽核心,正通过一套复杂的联动装置,驱动着一柄比水缸还粗的巨型锻锤!

  图纸旁,用一行行小字清晰地标注着――“壹号水压锻锤,单次锻压之力,可达十万斤”!

  第二张图纸,则是一台更加匪夷所思的蒸汽轧机!

  两根巨大的、表面刻着精密纹路的铁辊,在蒸汽之心的驱动下相对旋转,能将烧红的铁锭,像擀面一样,直接轧制成厚度、宽度完全统一的标准化钢板!

  第三张,则是一台结构相对简单,却同样充满了力量之美的简易龙门吊,足以将万斤重的钢板,轻松吊装!

  母机!

  这些闻所未闻,却又逻辑自洽的,是制造工具的工具!

  毕澄呆呆地看着这些图纸,那颗属于一代宗师的心脏,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

  他那因现实困难而刚刚冷却的血液,再次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滚烫地沸腾起来!

  他明白了。

  主上要做的,根本不是造一艘船。

  他要创造的,是一套全新的、能够生产一切的工业体系!

  毕澄的眼神,从对单个神迹的崇拜,彻底转变为对一个宏伟工业时代的狂热向往与追随!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近乎贪婪地、痴迷地**着那些冰冷的线条。

  他不再提问,不再质疑。

  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起那张水压锻锤的图纸,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已是全然的投入与狂热。

  “主上!此等万斤重锤,锻压之时,反作用力足以震裂山石!地基必须用三合土反复夯实,再以精铁浇筑龙骨!至少要往下挖三丈!”

  他已从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彻底转变为这个伟大计划的,第一位总工程师。

  就在毕澄全身心投入到对图纸的研究中,开始与贾琅激烈地讨论起承重基座的建造细节时,他下意识地,提出了一个最基础,也最致命的问题。

  “主上,要驱动这些钢铁巨兽,我们需要的煤炭将是天文数字。”

  “京郊的煤窑,恐怕烧上十年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