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紫禁城还沉睡在一片死寂的铅灰色中,唯有宫墙上巡夜禁军的甲叶,偶尔在寒风中发出一声冰冷的脆响。

  戴权的密室里,那盏孤灯燃了一夜。

  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急促脚步声自门外响起,他那名心腹太监带着一身的风霜与寒气,如一道影子般悄然滑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尚带着夜露微凉的卷宗。

  “干爹,查清了。”

  戴权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接过了卷宗。

  他翻开,一目十行。

  卷宗上的字迹,清晰,冰冷,像一把手术刀,将户部侍郎赵元启这个人的生平,从里到外,剖析得一干二净。

  可越是往下看,那心腹太监的脸上,便越是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困惑与失望。

  赵元启,三十有七,两榜进士出身。

  家境清贫,至今仍租住在城南一处小院。

  入仕十余载,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在官场上备受排挤,仕途坎坷。

  卷宗的末尾,附上了一句鬼影密探的评语――此人嫉恶如仇,几近偏执,乃朝中一孤臣。

  “干爹,”心腹太监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这……这赵元启不过是条小鱼,无派无系,更无财势。咱们费这么大力气,为何要从他身上下手?依儿子看,倒不如从那账册上,挑一个身居高位、党羽众多的巨贪,以雷霆之势拿下!如此,方能一击必杀,震慑朝野!”

  他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狩猎。

  戴权却缓缓合上了卷宗,脸上那和善的微笑没有半分改变,可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洞悉人心的、冰冷的嘲讽。

  他摇了摇头。

  “蠢。”

  戴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瞬间将心腹太监所有的热情都冻结成了虚无。

  “你以为,万岁爷要的,是杀几只肥硕的老鼠?”

  他缓缓站起身,在那方寸之地来回踱步,枯瘦的身影被烛火拉得细长,在墙壁上扭曲成一道狰狞的鬼影。

  “万岁爷要的,是借着这个由头,将这间早已被蛀空了的屋子,连梁带柱,都换上一遍!”

  他猛地转身,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骤然间,变得无比锐利!

  “用**去查**,查到最后,不过是派系间的狗咬狗,一地鸡毛。咱家要的,不是这个。”

  戴权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份关于赵元启的卷宗之上。

  “咱家要的,是一柄刀。”

  “一柄足够干净,足够锋利,也足够……没有牵挂的刀!”

  一连三日,京城官场,暗流涌动。

  户部侍郎赵元启,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了整个衙门里最碍眼的那颗钉子。

  先是清晨点卯,他发现自己负责的一份重要钱粮文书竟不翼而飞,被同僚当众构陷办事不力;紧接着,他又因顶撞了前来视察的上官,被罚俸三月,当堂申斥。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收越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黄昏时分,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间租来的小院时,一纸来自吏部的调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被平调至工部,去督办一处早已烂尾多年的、谁都不愿沾手的河工。

  明升暗降,实为流放。

  赵元启呆立在自家那棵枯死的槐树下,看着手中那封冰冷的调令,只觉得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这一身的清正抱负,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心灰意冷,转身入屋,提起笔,饱蘸浓墨,便要写下那封挂印而去的辞呈。

  就在此时,院门被“叩叩”地轻轻敲响了。

  一个面生的青衣小厮,在门外恭敬地递上了一张请帖。

  城南,一家最是僻静的茶楼,二楼雅间。

  戴权亲自为赵元启斟上一杯热茶,动作和缓,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

  “赵大人,受委屈了。”

  赵元启看着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心中充满了警惕与不解。他并未动那杯茶,只是冷冷地说道:“总管大人说笑了。下官官卑职小,何来委屈一说?”

  戴权并未因他的冷淡而动怒,他只是将那杯茶轻轻推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魔力。

  “丢了文书,是户部主事刘谦所为。当堂申斥你,是尚书王大人授意的。至于那道调令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咱家,让吏部下的。”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轰然劈在了赵元启的头顶!

  他猛地抬头,那双因愤懑而充血的眼睛里,写满了无法置信。

  戴权没有再解释,他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了另一道早已准备好的、明黄色的委任状。

  “咱家觉得,工部那摊子烂泥,不适合赵大人。”

  他将那份委任状,缓缓地,推到了赵元启的面前。

  “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子,倒是空悬许久了。”

  赵元启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份足以让他一步登天、手握纠劾百官之权的委任状,又看了看戴权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心思的眼睛。

  他明白了。

  这是他实现毕生抱负的,唯一的机会。

  也是一副足以将他后半生都锁死的、沉重的枷锁。

  他没有犹豫。

  赵元启缓缓起身,整理衣冠,对着戴权,对着那份委任状,重重地,跪了下去。

  “罪臣赵元启,叩谢……总管大人提携之恩!”

  宁国府内,贾琅也收到了关于戴权所有动向的密报。

  那名心腹将戴权如何将赵元启逼入绝境,又如何将其收为己用的整套流程复述了一遍,脸上充满了困惑。

  “大爷,属下不明白。戴权费这么大力气,提拔一个无权无势的孤臣,究竟是何用意?这赵元启,能掀起什么风浪?”

  贾琅听完,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疑,反而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赞许的微笑。

  他缓缓走到那座巨大的沙盘前,伸出手,将那枚代表着户部的棋子,轻轻拈起。

  他没有将棋子放回原位,反而随手一扬。

  那枚小小的棋子,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无声地,落入了沙盘旁那个烧得正旺的炭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