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一块铅。

  角落里那尊麒麟铜炉,正无声地吐着一缕缕淡青色的龙涎香,那本该宁神静气的味道,此刻却混杂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四皇子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脊背挺得笔直。

  他强抑着内心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喜与愤恨,将头颅深深地埋下,等待着。

  等待着猎物,踏入这为他精心准备的、绝杀的陷阱。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又被刻意压抑的脚步声。

  满脸错愕与滔天怒火的太子,在总管太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的引领下,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殿堂。

  他甫一入内,目光便如两道利剑,死死地锁定了跪在地上的四皇子。

  可当他的视线,越过四皇子的肩头,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龙案之上时,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那枚碎了一角的龙纹玉佩。

  那是他的人。

  “父皇!”

  太子再也无法保持储君的雍容,他踉跄着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愤怒而嘶哑,“儿臣冤枉!儿臣对天盟誓,绝无半分染指兵权之心!此物……此物不知从何而来,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是赤裸裸的污蔑!”

  冲突,就此触发。

  “污蔑?”四皇子缓缓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傲慢与算计的脸上,此刻竟写满了悲愤与忠贞,他冷笑一声,“皇兄此言,未免太过苍白。人证物证俱在,那潜伏多年的奸细已然招供,这枚玉佩更是从他身上当场搜出!难道西郊大营数千将士,亲眼所见,都是假的吗?”

  他转头,对着龙案之后那道沉默的身影,重重叩首。

  “父皇明鉴!储君染指京畿兵权,其心可诛啊!”

  “你血口喷人!”太子勃然大怒,双目赤红,“孤乃东宫储君,未来天子!天下兵马,尽是孤的!孤何需用这等下作手段,去收买区区一个西郊大营?倒是四弟你,手握京营兵权,却仍不知足,如今又构陷储君,你究竟意欲何为?”

  兄弟二人,就在这帝国的心脏,在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展开了最激烈、也最赤裸的撕咬。

  太子急于自证清白,言辞恳切,甚至不惜赌咒发誓。

  四皇子则步步紧逼,将那枚玉佩所代表的“铁证”一次次抛出,试图用这块巨石,将自己的兄长,彻底砸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整个过程中,龙椅之上那道看似衰老的身影,始终一言不发。

  老皇帝只是用那双浑浊得看不出喜怒、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万物的眼睛,冷漠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表演。

  他看着他们脸上的愤怒,急切,贪婪,与恐惧。

  就像在看两只斗兽场里,为了争夺一块腐肉而互相撕咬的困兽。

  就在两人的争吵攀升至顶峰,太子几乎要声泪俱下,四皇子眼中已然露出胜券在握的得意之时。

  老皇帝,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瞬间将这间御书房里所有的喧嚣与燥热,都冻结成了虚无。

  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却并非针对那罪证确凿的太子。

  而是转向了四皇子。

  “是谁,”老皇帝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这个最是心狠手辣的儿子身上,“给你封锁西郊大营的权力?”

  一句话。

  简短,却充满了颠覆性的力量。

  四皇子脸上的得意与悲愤,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擅自封锁京畿大营,形同兵变。

  这是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滔天大罪。

  不等他从这记重锤中回过神来,老皇帝的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砸向了另一边的太子。

  “你身为储君,东宫信物外流,致使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老皇帝的目光,转向那张早已煞白如纸的脸。

  “是为无能,还是另有隐情?”

  惊天的反转。

  老皇帝根本没有陷入查证太子是否谋反的圈套。

  他用最简单、也最蛮横的方式,将这场足以倾覆储君的滔天大案,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一场……“皇子失德,军营失察”的闹剧。

  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他只在乎,平衡。

  “传朕旨意。”

  老皇帝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开始收割这场闹剧的果实。

  “皇四子,擅调兵马,构陷手足,德行有亏。即刻起,夺去其协理京营之权,闭门思过三月,无朕旨意,不得出府!”

  “太子,治下不严,御下不力,致使信物外流,有失储君体统。申饬,并暂停其参与詹事府一切政务,好生反省!”

  最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西郊大营,即刻起,由御林军都指挥使陈啸接管,彻查全营上下,但凡涉事之人,无论官阶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一锤定音。

  将这场夺嫡风暴中,最大的那块蛋糕,稳稳地,收归到了自己的手中。

  在将两个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般的儿子都赶出御书房后,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皇帝独自一人,缓缓走下龙椅。

  他伸出一只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拈起了那枚碎了一角的龙纹玉佩,在烛光下,审视了许久。

  最终,他对殿内那片最深的阴影,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下达了一道冰冷的密令。

  “去查。”

  “最近这一个月,是谁在盼着他们兄弟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