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想东方朔死吗?

  一年前肯定想。

  毕竟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死在了东方朔手中。

  但此时此刻的她却不想,因为她觉得东方朔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

  在无人所知的地方,东方璎珞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我真的能做到他这种地步吗?”

  答案是不能,至少一年前的她不能。

  怀揣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东方璎珞踱步行至东方朔身前。

  “皇姐,你来了。”

  东方朔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璎珞,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我……”

  东方璎珞朱唇轻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呆滞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东方朔,脸上流露出一抹愧疚来。

  东方朔如今的模样实在和她父皇临终之前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只要看到东方朔,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自己父皇那张脸。

  有些事情,只有天知道。

  不……面前的东方朔也知道。

  东方朔的手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身旁那个冰冷的、空无一人的位置,细若蚊蝇道:

  “我记得四岁之前皇姐你经常背着我在宫内闲逛,背着嬷嬷们去看看星星,去看月亮。”

  说出这话的一瞬间,东方朔好似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被无边孤寂与沉重责任压垮,需要一个依靠的弟弟。

  东方璎珞也陷入了回忆,纤纤玉手不由得颤抖了几下,目光柔和了几分。

  咳咳…

  东方朔枯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被压抑的嗬嗬声。

  声音干涩而痛苦,每一次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见此一幕,东方璎珞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真的无力回天了?”

  “没了。”东方朔头发凌乱地垂下,遮住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沙哑道:“皇姐,小时候你背我,现在换我来背你可好?”

  东方璎珞眉头紧蹙,上前一步,轻声道:“你这样子怎么背我,还是换我来背你吧。”

  东方朔猛然抬起了头,盯着东方殷落,不容置疑的说道:

  “不!”

  “朕来背你!”

  “这是朕的最后一道命令!”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养心殿弥漫着一股令人跪服的威严,无人敢忤逆。

  东方朔从横长的门槛上踉跄着站了起来,踱步走到东方璎珞身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俯下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她背在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背上。

  “皇弟……”

  东方璎珞的声音多了一丝哭腔,双手小心翼翼的环住东方朔的脖子,生怕把他压垮了。

  “皇姐放心,朕,还有点力气。”

  东方朔喃语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朝着着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踏得极沉,脚下踩着的好似不是金砖,而是他不断逝去的生命。

  每走一步,他便会交代一些事,一些事关大虞国祚的大事。

  “司徒贺是个大才你不能不用,更不可因为夺嫡的原因对他心生间隙,若是你真的不想用他,那便让他乞骸骨,给他和司徒家一条生路。”

  “我知道你和陆去疾有些渊源,但他的真实身份是大奉的嫡长子,无论如何他必须死,我已经派遣司徒贺和苏子路下江南,准备铲除他的根基。”

  “京都我也暗中布下了死局,只要他一回来,武安王东方业,大千岁王冕,帝师周敦,山水司主江慕白,四个五境大修士便会联手将其诛杀!”

  “帝师我也已经布下一场精忠报国的戏码,杀了陆去疾之后,边疆势必大乱,你一定要下令让周敦前往边疆,我会让他死在那里。”

  “至于那白发大妖建制立国的事,我也为你布好了后手……”

  一向寡言的东方朔说到唇焦口燥也不罢休,他有太多放心不下了。

  东方璎珞听得也很认真,历经修为丧失,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性比之前沉稳了许多,眼界也开阔了许多,许多话都能听进心去。

  呼呼~

  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而起。

  吹起了养心殿之内的蚕丝纱帐。

  寂寂无声的殿内响起了“哗啦”声,散发出了一股诡异而悲壮的气氛。

  终于,历经一百六十步。

  东方朔终于将东方璎珞背到了龙椅前,只不过他的身子再也直不起来。

  东方璎珞从东方朔背上下来,想要伸手扶起他,却被东方朔的打断。

  “别管我……”

  “坐……上……去……!”

  东方朔指着龙椅发出了一道近乎嘶吼的声音!

  犹豫了一会儿。

  东方璎珞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迈开了步子,坐上了那张冰冷的龙椅。

  本是如愿以偿的事,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现在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天下二字到底有多重。

  看着龙椅上的东方璎珞,东方朔突然俯身一跪,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喊出了一声——“恭迎大虞新皇登基!!!”

  他的声音回荡在养心殿之内,

  回荡在东方璎珞心头。

  如雷贯耳,久久不绝。

  不知怎的,听到这一声,东方璎珞眼睛肉眼可见的红了,鼻子异常酸涩。

  不知过了多久。

  寒风停歇,殿内烛火依旧摇曳。

  东方朔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的皇姐加冕,为大虞万年基业找到了新君。

  从今日开始,大虞彻底交到了东方璎珞手中。

  而他也是时候落幕了,至于身后名什么的,他更是不屑一顾,甚至已经暗中交代过司徒贺,他死后会揽下所有的骂名,任由文人墨客口诛笔伐,任由天下人唾骂,为东方璎珞养出明君之名,为大虞最后尽一份力。

  “老头子,我还了皇姐一个皇权独大的朝纲,没让你失望吧?”

  东方朔小声呢喃了一句之后渐渐没了声响。

  东方璎珞靠近之际发现,东方朔死前嘴角含笑,无怨无悔。

  明武二年,正月十七。

  帝崩于养心殿,秘不发丧,宗室一众高手归京,公主东方璎珞重新出现在皇宫之内,没有丝毫阻力,直接接手了朝政。

  ——

  启昌二百零九年,夏。

  暮色四合,宫墙内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几声归巢的鸟鸣。

  朱红的宫道上,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正背着一个更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是一位少女,身着一件素雅的鹅黄宫装,虽未施粉黛,眉眼间却已有了几分温婉的秀丽。

  她背上的小男孩约莫三岁大小,穿着一身小小的锦袍,小脑袋歪歪地靠在她的肩窝里,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皇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要是大嬷嬷知道我们逃学了,肯定少不要责骂,要是告诉父皇了,那可就不好了。”

  小男孩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软糯地在少女耳边响起。

  “怕什么,出了事有我担着。”

  “你从小身子骨就弱,我看书上说在太华池晒星星可以增强体质,我准备带你去晒晒。”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温柔,脚步放得更缓了些,生怕颠簸了他,“你且闭上眼,我数到三再睁开。”

  小男孩颇为感动,听话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暮色中微微颤动。

  少女稳稳地托着他,穿过一道道宫门,绕过一片片寂静的假山,小心翼翼的躲着宫女太监。

  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晚霞照亮了她坚毅的脸庞。

  “好了,可以睁开了。”

  不久,小男孩闻言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湖面,湖边的几株老柳树垂下万千丝绦,在风中轻轻摇曳。

  几只晚归的鸳鸯在水面划开一圈圈涟漪,远处宫殿的飞檐翘角,在天际线上勾勒出宁静而壮美的剪影。

  “哇……”男孩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小手不自觉地环紧了皇姐的脖子。

  少女轻笑一声,走到湖边的白玉栏杆旁,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来,“喜欢吗?听他们说太华池的池水有奇效,在里面晒晒星星就能长得很高很壮,到时候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小男孩趴在栏杆上看着四周的人一切,渐渐入了神,小声呢喃道:“喜欢……”

  少女就站在他身侧,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目光中满是宠溺。

  她没有看湖,也没有看远处的宫殿,她的眼里只有这个从小身子骨就弱的弟弟。

  父皇曾经告诉过她,她是皇室长姐,要多多照看弟弟们,其实,不用父皇告诉,她也会好好照看这些弟弟

  毕竟,做姐姐的,哪有不喜欢弟弟的。

  小小的手,大大的头,多可爱啊。

  不久,夕阳的余晖将姐弟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温柔地投映在古老的宫墙上。

  在这一刻,没有君臣之别,没有宫规礼法,只有最纯粹的亲情,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开出了一朵最温暖的花。

  入夜。

  池水静谧,倒映着漫天星河,仿佛天上人间在此交融。

  她试着让弟弟脱了衣服进入太华池里泡一泡,希望他的身体能变得好些。

  小男孩没有犹豫,脱了衣服照做,谁料刚一下水,“咕嘟”一声便没了影子。

  见状,少女急得哭出了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闻声,赶来的宫女太监见状赶忙跳下水中将两人救了下来。

  因为这件事,宫中斗争愈演愈烈,公主欲要谋害二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数千宫女太监被斩首示众,太华池更是被下令填平。

  小男孩在生母的强硬示意下,再也没亲近过少女。

  少女在父皇的责骂之中渐渐疏远小男孩。

  从此两人越走越远,朱红高墙之内,再无亲情可言。

  ——

  ……

  皇宫深处。

  有一老僧盘膝而坐口中念着往生经:

  “慈航普渡,彼岸花开,闻我法者,脱离苦海……”

  随着他最后一声落下,旁边的一株昙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一瓣一瓣地,温柔地垂落、合拢,仿佛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

  老僧不是别人,正是金刚寺主持慧空。

  他看着那株快速凋谢的昙花心有所感,自言自语道:

  “你曾经问我什么叫做命运,我说命运如同桌前的油灯,火焰向上,泪流向下。”

  “对此,你不屑一笑,并且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你不信命,你说人定胜天。”

  “后来,你赢了,如今,你死了,输赢参半。”

  “或许,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才是世间真理。”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走好。”

  慧空闭上了眼,继续念着往生经。

  ……

  另一边。

  一架飞舟从京都校场缓缓起飞,且越升越高,地面上列阵的军士逐渐缩小如蚁,巍峨的宫殿楼阁也化为了一个个小点。

  当它升至云海之侧,周遭的云雾被舟身激起的天地元气荡开,形成一片流转的光晕。

  第一次乘坐飞舟的陆去疾真可谓是眼界大开,同行的二戒和尚、陈白衣等人都已经进入船舱的房间休息了,他却还在甲板上闲逛,像是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东看看,西看看。

  “这飞舟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甲板之上还没有风”

  “这仅仅靠符箓就能实现?不符合常理啊…”

  正当他愣在甲板上思考之际

  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他身后。

  “你就是陆去疾?”

  来人高二米有余,头戴君子冠,话音却显得十分醇厚,没有一丁点恶意。

  “正是”陆去疾反应过来,转过身看着来人,好奇道:“敢问阁下是?”

  来人抚了抚胡须,轻声道:“陈子初。”

  陈子初……

  陆去疾先是沉吟了片刻,而后猛然一惊。

  青云书院院长!?

  难不成是来为陈白衣报仇?

  陆去疾警惕的问道:“不知道陈院长找我所为何事?”

  陈子初打量了一眼陆去疾,摆手安慰道:“你放心,老夫没有恶意,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不会掺和。”

  “老夫来找你,只是想看看见见你的飞白体和天骨鹤体。”

  “可否不吝赐教?”

  说着,陈子初一挥手,一张红木桌子凭空出现,桌面还有上好的笔墨纸砚。

  ps:四千字大章,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