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清冷气息一如既往。

  女帝李青鸾看着阶下那个一身风尘、却脊梁挺得笔直的病弱身影,凤眸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

  她以为徐恪会请求兵马钱粮,或是呈上一份冗长的北上计划。

  然而,徐恪呈上的,却是一份她闻所未闻的奏疏。

  “北上事宜,权责三请。”

  女帝看着这六个字,眉头微挑,示意他继续。

  “一请人事权。”徐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请自择随行佐贰官吏,悬镜司内外,不拘品级,唯才是举。此行非坦途,需心意相通、各擅其长之士。”

  女帝的指尖在光滑的龙案上轻轻一点。

  这是要绝对的团队组建自由,绕开吏部和所有官场规矩。

  “二请处置权。”徐恪继续道,“北疆万里,王法或有不逮。臣请陛下赐下信物,凡遇阻挠调查、交通燕逆之辈,无论官民,可先查后奏。”

  先查后奏?

  女帝的凤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满朝文武求的都是“先斩后奏”的威风,他却要了一个更符合情报工作特性、听起来风险也更可控的实权。

  “三请财权。”徐恪终于图穷匕见,“臣不请国库一文,但请‘以战养战’之权。凡在北疆查抄逆党所得,臣可自行调拨三成,用以赏功、抚恤、布网,余下七成封存上缴。”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女帝看着眼前这份充满“现代感”的奏请,先是惊讶,随即是深思,最后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

  他要的不是一次性的冲锋,而是要建立一个权责清晰、激励到位、能自我循环的“战争机器”。

  “准奏。”女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她从龙案下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块通体漆黑、玄铁铸就的鱼形令牌,随手扔到了徐恪面前。

  “此为玄铁鱼符,见此符如朕亲临。悬镜司及沿途驿站,皆受你节制。”

  这枚代表着绝对处置权的信物,便是她对这份“项目章程”的最高批复。

  悬镜司总部,作战室内气氛肃杀。

  赵恪等一众核心班底早已集结待命,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出鞘的刀,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大人,点将吧!末将愿为先锋!”赵恪一抱拳,声如洪钟。

  徐恪却走到一张白板前,拿起炭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写下了三个闻所未闻的“岗位”需求。

  “此次北上,需三类专才。”

  “其一,‘账房先生’。”徐恪的声音平淡,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要求精通算学,能从繁杂账目中找出蛛丝马迹,负责未来的抄家和资产清算。”

  “其二,‘活地图’。”他继续写道,“要求有边境生活或行伍经验,熟悉北疆地理、民情、方言,负责后勤与渗透路线规划。”

  “其三,‘影子’。”最后两个字,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要求身手最好,擅长潜行与一击必杀,作为团队的武力底牌。”

  一众只懂得喊打喊杀的悍将们面面相觑,第一次知道,原来出任务还能这么分工。

  赵恪自然是行动总指挥,不二人选。

  经过一番筛选和内部推荐,一个平日里毫不起眼、抱着算盘比抱着婆娘还亲的文书被点了出来,他叫钱三两,算学天赋堪称妖孽。

  一个曾在北疆当过十年斥候、腿脚微瘸的老兵王五,因能说三种胡语、画出北疆所有暗道而被破格提拔。

  至于“影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里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人,他是悬镜司诏狱里最沉默的那个顶级缇骑,代号“鬼手”。

  一个各有所长的精干团队,迅速成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通报,丞相王德庸的得意门生、礼部员外郎李斯明,竟带着吏部的调令,前来“襄助”。

  李斯明一身崭新的官袍,脸上挂着文官特有的矜持与傲慢,对着徐恪拱了拱手:“徐大人,北疆乃礼仪之邦,下官奉丞相之命前来,是怕诸位武人行事粗莽,有伤朝廷体面。日后与北疆官员交涉,还望徐大人多听听下官的意见。”

  这显然是安插一个眼线,同时也是一个掣肘。

  赵恪的脸瞬间黑了下去,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徐恪却仿佛没听出那话语中的敲打之意,脸上立刻堆起了无比热情的笑容,亲自上前握住李斯明的手:“哎呀!李大人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您就是咱们这支队伍的及时雨啊!”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李大人深明大义,此行北上,所有与地方官府的官方文书往来、礼节交涉,便全权托付给李大人了!您代表的可是朝廷的脸面,责任重大,万望费心!”

  李斯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欣然领命。

  待他走后,赵恪急得直跺脚:“大人!您怎么能让丞相的人掺和进来?这不是放了只黄鼠狼进鸡窝吗?”

  徐恪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们是去查案的,不是去拜会的。让他去做那些最耗费精力、最没价值的表面文章吧。他忙于跟那些地方官迎来送往,就没空看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满脸困惑的赵恪,说出了那句让他后半辈子都奉为圭臬的话。

  “一颗被我们主动握在手里、知道它在哪里的沙子,总比一颗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沙子要安全。”

  临行前夜,大理寺天牢最深处。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霉味。

  徐恪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孤灯,站在了户部主事郑谦的牢房外。

  郑谦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早已没了当初“账神”的风采。

  他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像一头等待死亡的野兽。

  徐恪没有审问,只是平静地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从栅栏的食口推进去。

  “韭菜鸡蛋馅的,你家乡的味道。”

  郑谦的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波澜。

  徐恪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要去北疆了。你可以选择烂死在这里,你的家人会被流放三千里,你的女儿,或许会没入教坊司。”

  郑谦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或者,”徐恪的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却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你跟我走,戴罪立功。你帮我画出燕王在北疆的钱脉网络,我保你家人平安,甚至给你一个远走高飞,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凭什么信你?”郑谦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挣扎。

  徐恪笑了。

  “因为我是徐恪。”他转身,将那盏孤灯留在牢门外,只留给郑谦一个冰冷的背影,“而你,没得选。”

  黑暗中,郑谦看着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许久,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一个,狠狠地塞进嘴里。

  泪水混合着饺子馅的咸香,一同咽下。

  徐恪的远征团队,迎来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一个来自敌人内部的“导航员”。

  丞相府,书房。

  李斯明前来汇报,兴奋地讲述徐恪如何“重用”他,让他全权负责所有“官方事务”,言语间充满了对徐恪这个“武夫”的不屑。

  丞相王德庸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待李斯明走后,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对着身后的心腹幕僚,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道:

  “他不是在重用斯明,他是在给他建一座华丽的笼子……”

  王德庸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悬镜司的方向,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忌惮。

  “此子,比老夫想象的,还要可怕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