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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漏夜深沉,檐下风灯在廊前投下摇曳的光晕。

  房门被轻轻叩响时,梅柔卿正对镜理好最后一支珠钗。夜深人静时分,这声响格外清晰,惊得她心口一跳。

  “锦屏姑姑?”开门见是锦屏立在廊下昏暗中,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捧漆盘,盘中一碗汤药正冒着氤氲热气。

  锦屏眼眸微眯,借着廊灯将她这一身齐整装束打量个遍:“这般时辰,梅娘子却穿戴得如此周全,是要往哪里去?”

  “妾身想着……昨夜闹出那样的事,总要尽早回府打点一二……”

  梅柔卿话音未落,就见锦屏朝身后示意。

  小丫鬟躬身递上漆盘,深褐药汁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幽暗光泽,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梅娘子不必惊慌。”

  锦屏唇角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这是娘娘特意吩咐,命奴婢守着炉火熬了半个时辰的安神汤。娘娘说……饮下此汤,便可永绝后患。”

  梅柔卿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她确实亟需解决腹中隐忧,但经贵妃之手,无异于将把柄亲手奉上。

  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厉色,恭敬接过温热的药碗:“谢娘娘体恤。”

  汤药入喉极苦,她强忍着翻涌的恶心一饮而尽。

  锦屏冷眼旁观,待她饮尽方淡淡道:“记着,下次月信之前,不可再近男色。”

  梅柔卿低眉顺眼:“有劳锦屏姑姑。”

  锦屏转身离去,衣袂拂过夜色,脸上不掩轻蔑。

  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顶着“吉星”那点虚名,竟也敢在娘娘面前这般上蹿下跳!真当旁人都眼瞎了?

  从前娘娘虽娇纵,却也不似近来这般糊涂,分明是被这女人带偏了心性!

  好在那位姜小姐机敏过人,她只悄悄递了张字条,昨夜便能将计就计,不仅全身而退,更让这两个毒妇自食恶果——

  这一局,赢得着实漂亮!

  那日在宫中,她为贵妃挡去毒蜂,手背肿胀发黑,若不是姜小姐冒险进言,当场施针救治,她这条命早就不保了。

  她自然是忠于贵妃的,但这份救命之恩,也早刻在了心上。

  更何况,那梅氏与杨氏本就不是善类,尤其是杨氏,心肠歹毒至此,连自家亲侄女都能下死手,与畜生何异?

  真是死不足惜!

  出了院门,身后小丫鬟快步跟上。

  她见锦屏脸色不错,故意凑趣道:“奴婢听说,姑姑的兄长前些日子立了大功,加封了校尉!姑姑一家这般得用,真是娘娘跟前独一份的体面!”

  锦屏知她话中深意,指尖轻拂过袖口暗纹,淡淡一笑:“我如今别无他求,只盼今秋能顺利出宫,与家人团聚。”

  这深宫瞧着荣华万丈,多少女人挤破头想进来。

  如贵妃那般,十年盛宠不衰,享尽帝王眷顾。

  又如新晋的柔妃,风头正盛,恩宠加身。

  可在她看来,这些站在云端之人,说到底都是困于金笼的雀鸟。

  她家中父母康健,兄长争气,所求的不过是承欢膝下、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

  *

  静夜。

  云昭立在杨氏的尸身前,逐一检查她周身。

  只见杨氏胸前,一道血洞贯穿肌骨,伤口边缘皮肉翻卷,仿佛被一股极厉的力量由内向外冲破。

  那情形,正如一道血箭透体而出,死状极为惨烈。

  “两位请看此处。”有悔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翻转杨氏尸身,伸手指向其后颈。

  只见那苍白的后颈上,赫然印着一个铜钱大小的圆洞,边缘整齐得诡异,仿佛被什么精密器具钻凿而过。

  有悔大师道:“此乃‘血虹蛊’留下的痕迹。如今可以确定,这位夫人确实是死于蛊术。”

  赵悉也凑上前来,看得分明——

  想必在宿主死后,蛊虫就从这里破体而出。

  “血虹蛊……”云昭轻声重复。

  她对蛊可谓一窍不通,虚心求问:“请问大师,这蛊虫可否反复使用?”

  “只要蛊虫完好无损,蛊师便可将其取出,再种于下一人身上。”有悔大师颔首。

  云昭眸光骤然一凝——原来如此!

  难怪梅氏方才那般不顾体统,拼死也要扑上前来!

  连日来盘桓心头的疑云豁然开朗,她早觉梅柔卿行事矛盾:

  先前她对苏氏与孟贵妃所施咒术,不过是些粗浅把戏,仅能暗算毫无防备的普通人。

  可这两日,她在柔妃与苏氏房中埋设的咒物,还有那个写着她生辰八字的诅咒娃娃,明显要更精妙、也更为阴邪。

  前后悬殊,判若两人。

  除非……梅氏身后,另有高人暗中指点!

  云昭眼底寒光微闪:恐怕就连这只“血虹蛊”,也非她本人所有,而是从那人手中得来。

  正因如此,眼见杨氏气绝,她才这般急切地想要收回蛊虫,以免失了这阴毒利器。

  赵悉将两人的对话一一记录在案,谢过有悔大师后,正色道:“此案牵涉官眷与军营,且如今两位娘娘尚在寺中清修,还请大师嘱咐今夜在场的僧人,切莫将此事外传。”

  有悔大师合十应下。

  赵悉又转向云昭:“云姑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至廊下,赵悉压低声音:“殿下让我带句话。”他困惑地挠了挠下巴,“殿下说,东西他先留着,日后还你个更好的。”

  云昭神色淡然:“知道了。”

  彼时她走进忘尘阁,萧启出现在身后,将她拦腰抱起。

  墨一随后出现,在电光火石间将昏迷的梅氏安置在案前。

  而她为了伪装成刚刚起身的模样,散下青丝,那根用来束发的乌木簪,就在那时被萧启拿走了。

  赵悉传完话,暗自松了口气。

  他与萧启自幼相识,深知这位殿下性子霸道,若是误了他的事,回头少不了要挨一顿收拾。

  他整了整神色,对云昭道:“云姑娘,这两日寺中接连发生怪事,还请你为我解惑,否则这案子实在难断。”

  云昭便将南华郡主中咒与今夜之事,从她所知讲述一遍,末了她道:“杨氏既死,恐怕从杨振身上也问不出什么了。”

  赵悉俊俏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声音低沉:“事涉官眷与后宫,杨振很清楚,若是如实招供,不仅性命不保,还会累及家人。”

  想必待他醒来,不用任何人提点,自会将此事说成是与杨氏约定**。

  届时不仅能保住小命,若有人从中斡旋,说不定连军衔都能保留。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

  “南华郡主一案,那些符咒我会派人去查。”赵悉道,“云姑娘精通符术,我想知道,若那些夫人小姐始终佩戴着桃花符、同心符,会有什么后果?”

  他追问:“也会像南华郡主那样,等到四十九日期满,就吐血昏迷吗?”

  此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若这就是施咒之人想要的结果,那他图的是什么?

  总不能这些女子,个个都与施咒之人有仇吧?

  云昭沉吟道:“殿下可曾告诉你,他昨日为何会来寺中?”

  赵悉道:“他说身上被人下了与之相似的咒,是姑娘在为他化解。”

  提起这个,赵悉就有些来气。萧启这厮真不够意思,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直瞒着他!

  云昭会意,萧启并未透露七玄钉之事,只说是桃花煞。

  “我怀疑,这幕后之人真正要针对的,仍是殿下。”

  “你的意思是……殿下昨日那般情形,是因为南华郡主的咒术发作?”赵悉很是敏锐。

  云昭颔首:“那人引动郡主身上咒术爆发,一来是为试探出帮殿下压制恶咒之人;

  二来,若我不能应对,等到所有夫人小姐身上的咒术都到期,恐怕就是殿下身上桃花煞彻底爆发的时刻。”

  赵悉听得不寒而栗。

  “要我说,这男子生得太好,也不安全。”他痛心疾首,“给秦王殿下种桃花煞的人,分明是爱而不得,所以才这般发癫!”

  云昭强忍笑意:“那赵大人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她转身离去,衣袂拂过门槛,带起一阵清冷的夜风。

  赵悉怔怔立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味来,一双桃花眼倏地亮得惊人:“她方才……这是在夸我生得俊?”

  他抚着自己下颌,险些要笑出声来,“娘诶,难道小爷我今年真要红鸾星动,走桃花运了?”

  这一夜,云昭房中烛火通明,彻夜未熄。

  她伏在案前,指尖轻抚过从有悔大师处借来的蛊术古籍。

  书页泛黄,墨迹斑驳,她却看得极专注,一心想从这些残卷中寻到前世曾在她身上见过的蝶蛊踪迹。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她过得那般凄惨,除却姜家上下凉薄心狠,一心想扶姜绾心登上凤位,更因有这隐于幕后的邪师推波助澜!

  若无此人屡次暗中指点,她何至于被姜珩剜去心头血、被种蛊重创、被他们用银管吸尽全身血液,最终还要替姜绾心承受恶咒,死得那般肮脏不堪!

  不知为何,当回忆起前世的点点滴滴,云昭从此人步步为营的算计中,陡然品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执念的恶意——

  此人似乎远比姜绾心、比任何姜家人都更憎恨她,一心要将她踩入污泥,折磨至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她的思绪。

  这一世,她既得机缘重生,定要将前世真相一一揭开,将这藏身暗处的魑魅魍魉连根拔起!

  任何一个以邪术害人的恶徒,都休想从她手中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