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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漏夜如水,寒意浸骨。

  一出城门,云昭便命墨七将马车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中,四人改为骑马疾行。

  云昭一身墨色劲装,青丝高束,平日里娇妩的眉眼此刻凝霜覆雪,透出几分罕见的英气。

  墨七纵马间瞥见云昭冷肃的侧脸,今夜之事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今夜王爷虽不在府中,但管家福伯一听是云昭来了,便恭敬取出王爷手令,言明是殿下一早为云昭姑娘备下的。

  殿下何曾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

  知自家殿下对云昭这般态度,墨七两人再不敢有半分怠慢。

  四人两骑,悄无声息地穿行于林间小道,不过两刻钟,青莲观的轮廓便隐约出现在夜色中。

  四下万籁俱寂,杳无人烟,唯有那座巍峨的道观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更令人心惊的是,一道浓黑如墨的烟柱正从观中某处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夹杂着焦糊气的药香,令人作呕。

  墨七与墨十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云昭心头骤紧,急声问:“青莲观内是否有丹房?”

  “有。”墨十七立刻回道,“观中的玉阳子道长,擅长炼制一种美容秘丹,价格高昂。但因效果奇佳,京中贵女趋之若鹜,每月十五,观外都会排起长队。”

  一旁的雪信亦小声道:“二姑娘妆台上就常备着这种丹药,不许任何人碰。每日清晨都要服食一颗。听说……小小一颗就值一两黄金呢!”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云昭。

  她当机立断:“墨十七,你护着雪信在此隐蔽接应。墨七,随我进去!”

  “不可!”墨十七立即反对,“殿下严令,我二人必须时刻护卫姑娘左右!”

  一旁的雪信却坚定道:“姑娘放心,我会藏好,等你们信号再出来接应。”

  云昭见她年纪不大,性格却颇坚毅,自腰间一枚银色弹丸塞入她手中:“若遇到危险,就捏碎它,然后立即逃!”

  言罢,墨七携起云昭,足尖轻点,身形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高墙,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道观内一片黑沉无声,唯有浓烟所在的方向,隐隐传来动静。

  二人屏息凝神,循迹潜行,很快便见一群灰衣人正忙碌地搬运着什么。

  墨七内力精深,目力极佳,只遥遥一望便瞬间目眦欲裂,压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生!”

  *

  云昭晚一瞬看清,纵然心中早有推测,亲眼所见仍令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那些人搬运的,竟是一具具年轻女子的尸身!

  云昭强抑心中寒意,正欲掐算苏氏生死,就听搬运队伍末尾两人低声抱怨:“老五那龟孙,又坏规矩!”

  不远处,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低声呵斥:“嚷嚷什么!”

  先开口那人道:“头儿,不是说好了只处理死的?这回怎么又混进两个带气的?这让我们怎么下手?”

  那工头走上前一看,骂了句“晦气”,不耐烦道:“喘不喘气有甚区别?一并扔进炉子里烧干净!动作快点儿!”

  云昭不再犹豫,冷声下令:“救人!留活口,切勿打草惊蛇!”

  其实不待她命令,墨七早已按捺不住滔天怒火。

  她将云昭安置在一处隐蔽角落,随即与墨十七如离弦之箭般扑出!

  二女身影鬼魅,出手如电,十数名灰衣人几乎未及反应便悄无声息地被放倒。

  两人迅速背起那两名仅存一息的女子,疾退向云昭所在。

  然而就在这时,云昭后颈骤然一凉!

  同时,墨七脸色剧变,惊呼:“姑娘小心!”

  云昭不及回身,腰间银鞭已如毒蛇出洞,猛地缠住身后偷袭之人的脖颈,将其狠狠掼倒在地!

  可那人口中竟抢先嘶声大喊:“夜鸦惊林——!焚炉启灶——!”

  霎时间,四周阴影蠕动,数十道黑衣人影无声无息地涌现。杀气弥漫,将三人退路彻底封死!

  电光火石之间,云昭的目光越过重重黑影,清晰地看到了墨七背上那名女子——

  额间散落着枯槁的花白碎发,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随着墨七的动作微微晃动。

  与她那日在竹林惊鸿一瞥、被匆匆抬走的妇人身影瞬间重合!

  “带她走——!”云昭厉声喝道。

  她手腕一抖,银鞭在空中划出灵力的弧线,率先迎向扑来的黑影。

  墨七将怀中女子推向墨十七,反手抽出背后长刀,刀光如匹练,悍然劈入敌群!

  云昭手中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逼退近前的敌人,同时左手自腰间摸出一枚龙眼大小的银色弹丸,猛地砸向地面!

  “走!”

  “嘭”的一声闷响,浓郁白烟瞬间暴起,迅速弥漫开来,暂时遮蔽了敌人的视线。

  墨七一把提起云昭就,欲借机脱身。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唔!”墨七闷哼一声,一支袖箭狠狠钉入她的肩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扑倒的瞬间,仍用未受伤的手臂死死将云昭护在身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云昭眼中厉色一闪,一道朱砂绘就的符箓自她指尖激射而出,精准地袭向那名手持弩箭的领头人!

  符箓在半空爆燃,幽蓝的火焰瞬间灼伤领头人的双眼。

  “啊——我的眼睛!”

  那人发出凄厉的惨嚎,捂着脸踉跄后退,一边疯狂地嘶吼,“杀了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云昭咬破舌尖,指尖迅速沾上鲜血,在一张暗金色的符咒上狠狠划下,口中疾念:

  “玄煞诛邪,神魂俱灭,

  敕令此地,尽数诛绝——!”

  此咒极为狠戾,一旦施展,纵能杀人于无形,施咒者也必定元气大伤,甚至有损根基!

  从前师父还在世时,云昭曾立下重誓,绝不擅用祖师爷爷留下的禁咒!

  但今夜,青莲观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已彻底点燃云昭的怒火。

  焚烧女子尸身,连活人也不放过,甘为鹰犬,行此灭绝人性之事!

  自师门惨剧后,她便深知,这世上,总有人以他人血肉为食,根本不配为人!

  就在云昭即将完成血咒之际——

  “咻”的一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

  一杆玄铁长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穿透夜色,疾射而来,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名领头人的胸膛!

  巨大的力道掼着男子的身体,倒飞出去三四丈远,最终将其死死钉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上!

  紧接着,数道矫健的身影如鬼魅般纷纷落下。

  刀光剑影交错,动作干净利落,转眼之间便将剩余的黑衣人尽数斩杀!

  *

  云昭只觉臂上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已将她从地上拉起。

  旋即落入一个坚实而微凉的怀抱之中,清洌的松香夹杂着寒意,瞬间将她笼罩。

  “可还好?”头顶传来萧启低沉而略带急促的声音,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静。

  云昭蓦然抬头,恰好撞入男子深邃的凤眸之中。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清晰地看到他轻蹙的眉峰,以及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

  “我无事。”云昭迅速稳住心神,摇了摇头,立刻指向身后,“快救墨七,她中了弩箭!”

  萧启却冷声道:“顾好你自己。护卫失职,伤愈后自会领罚。”

  他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她的腰,旋即对身后令道:“清理现场,即刻下山。”

  四周断肢残骸遍布,血腥弥漫,宛如修罗场。

  萧启自是在沙场见惯了这般场景,却下意识侧身,将云昭的视线与可怖景象隔开。

  云昭却拉住他的衣袖,急声道:“殿下且慢!”

  她自荷包中取出一块碎布,“我先前为嘉乐郡主起卦,她的尸骨应当就在此处。”

  她将碎布摊于掌心,另一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起一点微光,轻点于布片上。

  那碎布竟无风自动,微微震颤起来,散发出幽微的光芒,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随我来。”

  云昭循着感应向前走去,萧启默然紧随其后,同时抬手示意手下四周警戒。

  二人穿过殿宇,最终停在一处偌大的水塘前。

  春日的池水尚浅,刚冒出零星的莲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就在水下。”

  云昭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指尖稳稳指向池塘中央那片深沉的黑暗。

  萧启闻言,没有丝毫迟疑,当即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池水。

  塘水不深,仅没过他玄色长靴的靴筒,淤泥在他步履间悄然翻涌。

  萧启却毫不在意,身形稳如磐石,径直走向云昭所指之处。

  他俯下身,衣袖浸入水中也浑然不顾,徒手在浑浊的淤泥中仔细探寻。

  不过片刻,他动作骤然一停——指尖触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萧启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从淤泥中整个抱起,水波哗啦作响,那是一只被水浸得发黑、边缘已经腐朽的琴盒。

  他稳步回到岸上,将琴盒轻轻平放在地,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谨慎。

  盒盖被掀开的瞬间,即便众人心中已有预料,呼吸仍是不约而同地窒住了——

  盒内,一具小小的、蜷缩着的骸骨静静地躺在那里。

  依稀可见身上还有些许未曾完全腐化的、质地华贵的衣料碎片。

  那正是失踪三年、让长公主肝肠寸断的嘉乐郡主。

  萧启凝望着那具骸骨。

  晦暗不明的夜色里,男子俊美的侧脸看不清神色,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他沉默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墨色大氅,动作极轻、极缓。

  小心翼翼地将琴盒中的骸骨,连同那些残存的布料一同仔细包裹好,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迟来的安宁。

  而后郑重地将其抱起。

  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冽,沉声命令道:“封锁此地。立刻派人,去请京兆府尹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