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揽春欢 第535章 活着,和没死,是两回事

小说:妄揽春欢 作者:蝉不知雪 更新时间:2025-12-27 20:17:22 源网站:2k小说网
  “夫人……”

  直到赵指挥使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赵夫人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嘴巴徒劳地开合,却吐不出半个清晰的字眼,只有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赵指挥使毕竟经事更多,心知夫人这是遭了过度的惊吓,心神激荡,一时失语。

  片刻,赵夫人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也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便急切地抬起颤抖的手,开始比划。

  她比划着,自己被一个蒙面人挟持,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那些平日里对她恭敬温顺的妾室倒在血泊中,看着那些孝顺贴心的儿女被一刀割喉,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自己……

  她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

  却不知为何,那些黑衣蒙面人,唯独放过了她。

  明明昨日,她们还聚在一起,商量着月末去城北设粥棚,该多带多少米粮才够……

  明明昨日,她还轻拍过孩子们的后背,柔声许诺:只要课业完成得好,就去求了夫君带他们游湖荡舟。

  如今,什么都没了。

  赵指挥使紧盯着夫人颤抖的比划,连蒙带猜,总算拼凑出昨夜惨祸的轮廓。

  至于何人下的毒手……

  他心底,已隐隐浮出一个名字。

  他本是小人物,从泥泞里一步步挣上来的。

  因此他学会逢迎,懂得低头,却也深信风水轮转,从不为难那些爬得不如他的人,凡事留一线,几乎不与任何人结下死仇。

  爬上高位后,他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多纳几房温顺的妾室,在外头养几处知冷知热的红颜。

  但即便是这些,他也从不曾强迫,总要对方心甘情愿,他才肯收进院里。

  故而,断不可能因此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更遑论是这样……近乎灭门的血海深仇。

  只有……

  赵夫人双手仍在颤抖着比划,时而指向赵指挥使,时而又猛地指向院墙外,眼神里满是惊惧与质问……

  他究竟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赵指挥使喉头发苦,对秦王的恨意与对家人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何曾料到,当年那几十军棍的人情,竟要十几条性命来偿还。

  更未想到,自己不过是对秦王的人避而不见,对方便下此毒手。

  难道就不怕他……鱼死网破吗?

  想来……

  是真的不怕。

  “夫人,我方才……仔细瞧过了。”赵指挥使强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声音抖得厉害:“不见母亲,也不见泽哥儿……他们、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可有见过?”

  若是还活着……

  那定然是被秦王扣下做了人质。

  难怪……

  难怪秦王不怕他鱼死网破。

  原来网早就收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赵夫人手指颤抖着比划:那些黑衣蒙面人,确确实实……带走了老夫人和知哥儿。

  “还活着就好……”赵指挥使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仅存的希望,“还有人活着……就好。”

  赵夫人空洞的眸子掠过一丝茫然。

  还活着……便好?

  她缓缓转动脖颈,目光掠过亭台花木掩映景致如旧,却已死寂如坟。

  她的亲生骨肉,都死了。

  就那样睁着眼,死在了她眼前。

  好不了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很静。

  这辈子,再也好不了了。

  赵指挥使看着夫人眼中弥漫的死气,心口像被钝器狠狠捣穿。

  “夫人……”

  赵指挥使颤着手,用染血的袖口去擦她脸上的泪与血,却越擦越狼狈,越擦越猩红刺目:“我们……得活。”

  “不能死。”

  “得活着……活着才有往后。”

  “要是就这么死了,到了下头,她们扯着你袖子问:‘害我们的人是谁?你替我们报仇了吗?’”

  “夫人……那时候,你拿什么话回他们?”

  “况且,知哥儿才六岁,**眼睛……去年就连台阶都看不清了。”

  “他们得活。”

  “而我们,必须让他们活。”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赵夫人太了解这个同床共枕二十载的男人了。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赵指挥使整个人倏然僵住。

  只觉得这一生,从未有点头点的如此艰难的时刻。

  可他却不得不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下去。

  刹那间,赵夫人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低低笑出了声,混着血的眼泪却大颗大颗砸落。

  这一刻,她看向赵指挥使的眼神,像在看这世上最恨最恨的仇人。

  拳头疯了似的砸向他胸口,一下,又一下,直到力气耗尽,却犹不解恨,又扑上去狠狠咬住他肩膀。

  齿间顷刻漫开血腥味。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她这个好夫君……是她枕边人招来的祸啊!

  短短一夜,就几乎让赵府满门死绝。

  她不明白。

  凭什么男人在外头惹的风波,却要这满院的老弱妇孺来吞苦果?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枕边人,不能再多疼一疼她亲生的儿女?若是再多疼几分,那贼人掳走的,会不会就是她的骨肉?

  为什么……

  为什么昨夜他又宿在外头不知哪个女人那里?若他在府中,是不是……就能多护住几条性命?

  怨气像毒藤,从心底最疼的裂缝里疯长出来。

  那些无处可去的恐惧、恨意、悲恸,终于寻到一个出口,齐齐化作怨毒,劈头盖脸,全砸向了赵指挥使。

  原来,人痛到极处,是会怨的。

  怨天,怨命。

  怨这世道不公。

  也怨那个……本该护她们周全的夫君。

  赵指挥使一动不动任赵夫人打,任赵夫人咬。

  肩膀上那块肉快被咬下来了,血顺着衣料往下淌,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赵指挥使似是不知疼痛般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手抬起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赵夫人的后背。

  “夫人。”

  “等把娘和知哥儿接回来,等害咱们的人偿了命……”

  赵赵指挥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可夫人听懂了。

  赵夫人的动作僵在那里,牙齿还抵着赵指挥使肩头渗血的伤口。

  那些汹涌的怨,像是突然被堵住了出口,又生生倒灌回心底。

  她在做什么?

  她在逼自己的夫君……**吗?

  逼他去偿谁的命?

  是仇人的,还是……这些枉死亲人的?

  赵夫人抬起手,捧住赵指挥使沾满血污的脸,张了张嘴,无声地,却一字一字用力地,用唇形对他说:“报仇。”

  “你一定要报仇。”

  “不能退。”

  “不能权衡。”

  “你是男人。”

  赵指挥使盯着她翕动的唇,重重地、近乎凶狠地点下了头:“我会。”

  “夫人,我一定会。”

  他或许卑躬屈膝,或许奴颜媚骨,或许这一生都活得像条夹着尾巴的狗,没有血性和骨气。

  但他也是儿子。

  是夫君。

  是父亲。

  赵夫人听着赵指挥使声音里决意,眉间的戾气终于松动些许,捧着他脸的力道缓了下来,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再是扭曲的,倒像是多年前,他初次牵起她手时,她低头含羞的模样。

  下一瞬。

  赵夫人猛地拔下鬓边那支素银簪子,毫不犹豫地、狠狠扎向了自己的咽喉。

  滚烫的血喷溅出来,泼了赵指挥使满头满脸。

  赵夫人的手还攥着簪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赵指挥使。

  “报仇。”

  “一定要报仇。”

  赵夫人到死都睁着眼。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辈子,已经好不了了。

  活着,和没死,是两回事。

  倒不如去陪陪她的孩子们,去和那些早走一步的姐妹们,在下面团聚作伴。

  而且,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所以她必须死在他面前。

  要他亲眼看着,要这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要他从此夜夜梦回都是这一幕,再不敢在复仇的路上有半分摇摆。

  赵指挥使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想用手捂住夫人颈间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可血还是从指缝里一股一股往外涌。

  他这才想起,他的夫人是赤脚大夫的女儿,粗通医理。

  她知道扎哪里,定会血流不止,再无回天之力。

  “夫人……”

  “为什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赵指挥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不信他。

  所以才要用这般惨烈的方式,把“报仇”二字,血淋淋地刻进他骨头里。

  哭着哭着,赵指挥使竟低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声嘶哑破碎,比哭更难听。

  半晌,赵指挥使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夫人轻轻放在石阶上,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然后转身,面朝皇陵的方向,缓缓跪下。

  “谢殿下……教诲。”

  要会说没骨头的话。

  要会弯腰。

  要会下跪。

  要会逆来顺受。

  这样……才像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碾碎爪牙的丧家之犬。

  才像一滩再也不敢生出二心、只配摇尾乞怜的烂泥。

  他得先……

  先把还活着的人,保下来。

  若是他那些枉死的妻妾儿女,在天有灵,看见他接下来的模样,怕是会失望透顶吧。

  喉咙里那股腥甜又涌上来,赵指挥使硬生生咽了下去。

  去见秦王。

  去确认母亲和知哥儿眼下是否安好。

  然后,去做一条狗。

  “狗……该怎么叫……”赵指挥使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下一瞬,他抬手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咧开嘴角,露出了那个似是在心底练习过无数遍的、谄媚而卑微的笑容。

  “汪。”

  对。

  狗,是这样叫的。

  秦王!

  秦王!

  赵指挥使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报官有用吗?

  没有。

  京兆府和大理寺只会将这桩注定破不了的案子,定性为“仇杀”,成为又一卷搁在架子上落灰的悬案。

  没有人会相信是秦王,会如此残暴狭隘。

  敲登闻鼓有用吗?

  没有。

  他没有证据。

  兴许查来查去,他反倒会因为“攀咬天潢贵胄”下了大狱。

  到那时。

  赵家的仇,才真的再也报不了了。

  做狗好,做狗简单,他擅长。

  这些年他咬着牙往上爬,腰不知弯下过多少回,膝盖更不知跪下过多少次。

  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算是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