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庆功宴的余温还未散去,酒肉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微凉的空气中。

  一个由几张破旧桌子临时拼成的签约台,已在工地最显眼的位置搭好。

  陈数里亲自坐镇,腰杆挺得笔直,神情肃穆。

  孙叔则带着一队在昨夜救火中表现最勇猛的精壮工人,手持棍棒,如沉默的铁塔般分列两侧,维持着秩序。

  台子后面,挂着一条用粗布连夜赶制出来的巨大横幅,上面用最醒目、也最直白的墨字写着《黑水之契》的核心内容:“做工一年,换房一套!”

  消息如同一阵风,吹遍了黑水沟每一个肮脏潮湿的角落。

  数千名居民将工地外围堵得水泄不通,形成一片黑压压的人海。

  他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畏惧和犹豫。

  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在人群中涌动,却无一人敢真正上前一步。

  “一天三十文,做工一年还能分套砖房?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我看悬,黑蛇帮那帮爷可还盯着呢。谁敢当这个出头鸟,怕是活不过今晚。”

  “是啊,那可是黑蛇帮……他们在这儿几十年了,官府都管不了。”

  黑蛇帮数十年积累下的积威,如同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死死地挡在了所有人与希望之间。

  人群的沉默,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就在陈数里深吸一口气,准备拿起铁皮喇叭再次宣讲时,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踉踉跄跄地从那片观望的海洋中走了出来。

  他叫赵老四,在黑水沟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也是出了名的倒霉蛋。

  家里有个常年卧病在床、汤药不断的病孩子,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积蓄和心气。

  他走到台前,没有去看那份写满了**条款的契约,而是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数里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官爷,我……我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问一句。”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我签了字,给你们当牛做马卖力干活,真能让我娃……住上不漏雨的砖房?”

  陈数里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了那个简陋的铁皮喇叭,让自己的声音,如同惊雷般,清晰无比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陈数里,以圣工监主事之名,在此向黑水沟所有父老乡亲担保!”

  他指着赵老四,也指着台下所有的人,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止是不漏雨!还有干净的水、结实的床、冬天不透风的窗户!你们今天流下的每一滴汗,都会变成你们未来家中的每一块砖!”

  赵老四闭上了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滑落。他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尘土与希望的空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睁开眼,嘶吼出声:

  “我签!”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走到桌前,用一双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指,蘸满了那盆朱红的印泥,然后,重重地、毫不犹豫地按在了那份契约之上。

  那枚鲜红的、带着他体温的指印,像是一枚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

  “好!”陈数里亲自将一份盖有圣工监朱红大印的契约回执,和一大袋作为“签约礼”的、沉甸甸的白米,郑重地交到赵老四手中。他重重地拍了拍赵老四瘦削的肩膀,再次通过喇叭,大声宣布:

  “从此刻起,赵老四一家,便是我圣工监的营造义士,受圣工监庇护!谁敢动他分毫,便是与我圣工监为敌,与朝廷为敌!”

  赵老四抱着那袋比他儿子还重的米,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陈数里和高台的方向,不断地、笨拙地鞠着躬。

  人群中,一个负责盯梢的黑蛇帮帮众,眼神冰冷地看了一眼赵老四离去的背影,将他的长相和那件打着补丁的破旧衣衫牢牢记在心里,随后,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一条小巷。

  黑蛇帮的杀手是个经验老到的惯犯,人称“鬼手三”。

  他没有直接去赵老四那间破败的窝棚,而是像个耐心的猎人,远远地缀着,观察着猎物的一切。

  他看到赵老四的妻子,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女人,在看到丈夫怀里那袋白花花的大米时,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喜极而泣。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米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然后提着家里那只唯一不漏水的木桶,喜滋滋地走向不远处那口供大半条巷子人使用的公共水井,准备为全家做一顿几个月都没吃过的好饭。

  机会来了。

  鬼手三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处,状似无意地伸出脚,恰到好处地绊倒了一个挑着担子匆匆路过的货郎。

  “哎哟!”

  货郎的担子轰然落地,廉价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碎了一地,瞬间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围观和哄闹。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小小的混乱吸引的瞬间,鬼手三如同一只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闪到水井旁。

  他从宽大的袖中滑出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无色无味的灰白色药粉,藏于指甲缝中,对着赵妻刚刚打满的那桶清水,轻轻一弹。

  药粉落入水中,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息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过去扶了那货郎一把,说了几句公道话,随即才转身,混入另一条巷子,消失不见。

  赵妻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她高高兴兴地提着那桶致命的井水回到家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淘米、洗菜。

  灶膛里,许久未曾燃起的火焰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响。

  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热气。

  她卧病在床的孩子,闻到了久违的米香,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而赵老四,则坐在门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借着夕阳的余晖,一遍又一遍地、痴迷地**着那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契约,仿佛那是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