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不欢而散的朝堂摊牌,仅仅过去半月有余。

  笼罩在崔国公府上空的阴霾,似乎被暂时压抑,却并未散去。

  流言的余烬,偶尔仍在坊间明灭。

  而朝堂之上,亦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窥伺,等待着北齐帝下一步的棋招。

  崔灼屿周身的气场,比往日更添几分冷硬肃杀,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寒芒未敛的古剑。

  府中下人行事愈发谨慎,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唯独在姜昭玥面前,那层坚冰,会微妙地融化一角。

  日渐隆冬,他总会寻些各种各样的理由。

  或送些精致的暖炉,或带些御寒的狐裘,或是像今日这样,直接在她的暖阁中用午膳。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意。

  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摆在小几上,散发着**的香气。

  姜昭玥近来食欲不佳,面色也有些苍白,是连日忧思加上天寒。

  她勉强提起精神,陪着崔灼屿小口吃着。

  崔灼屿虽然沉默寡言,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尝尝这个。”他将一片清蒸鲈鱼夹到她碗中,“南边新送来的,还算鲜嫩。”

  如今两人之间的互动,已经格外默契自然。

  姜昭玥点点头,刚将鱼片送入口中,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她脸色瞬间煞白,慌忙用手帕捂住嘴,侧过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唔,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侍立在一旁的豆花吓了一跳,刚想上前。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

  崔灼屿手中的银箸重重拍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楠木矮凳都向后挪了几分。

  素来冷冽沉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此刻竟写满了罕见的惊惶。

  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瞬间涌起的不是疑虑,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紧张。

  “昭玥!”

  他的声音失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怎么了?!”

  姜昭玥勉强压下翻涌的恶心,虚弱地摆摆手,气息不稳:

  “没,没事,许是,许是鱼腥气有些重了……”

  崔灼屿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虚汗,眼神锐利如电。

  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敷衍之词?

  半月前的流言,如同毒蛇般盘旋在他心头,无嗣,绝宗的字眼,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干呕无限放大。

  激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恐惧的可能。

  “豆花!”

  崔灼屿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立刻去请府医,让赵府医亲自来,不许耽搁!”

  豆花从未见过自家国公如此失态的模样,吓得浑身一抖,连应声都忘了。

  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就冲了出去。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崔灼屿身上散发出的焦灼与寒意。

  他踱步到窗前,背对着姜昭玥,高大挺拔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姜昭玥看着他紧绷的肩线,心中亦是七上八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却又说不清缘由。

  *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赵府医被豆花几乎是拖着进了暖阁。

  老府医气喘吁吁,看到崔灼屿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心肝就是一颤。

  “国公爷,夫人……”他连忙躬身行礼。

  “别废话。”崔灼屿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仔细诊,姜夫人方才突然干呕,究竟是何缘由?”

  赵府医不敢怠慢,连忙请姜昭玥在软榻上坐下,拿出脉枕。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将三指搭在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起初,他的神情还算平静。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花白的眉头一点点拧紧,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

  搭脉的手指,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恐。

  反复切脉,换了另一只手,又切了许久。

  每一次确认,都让他的脸色更加灰败一分,搭在脉上的手指抖得愈发厉害。

  崔灼屿全程死死盯着赵府医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赵府医那无法掩饰的惊恐,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绷紧的神经。

  一个无比大胆,甚至堪称荒谬的念头,伴随着巨大的狂喜与更深的恐惧,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如何?!”崔灼屿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赵府医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国公爷,老朽,老朽……”

  “说!”

  崔灼屿上前一步,居高临下,无形的威压,让暖阁的空气都凝滞了。

  赵府医浑身筛糠般抖着,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

  “老朽不敢说,国公爷,此乃,此乃……”

  “豆花,带其他人出去,关门!”崔灼屿厉声命令,不容丝毫质疑。

  豆花和侍立的其他侍女吓得慌忙退下,暖阁厚重的门扉被紧紧关上。

  偌大的暖阁,只剩下三人。

  赵府医匍匐在地,抖如落叶。

  姜昭玥看着眼前诡异紧张的局面,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脸色更加苍白。

  崔灼屿一步一步走到赵府医面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现在,可以说了。”

  他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滔天巨浪,却让赵府医几乎窒息。

  老府医抬起涕泪横流,布满恐惧的脸。

  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细弱蚊蝇,却如同惊雷的字眼:

  “回国公爷,夫人,夫人她这是,这是喜脉啊!”

  “轰——”

  崔灼屿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饶是他千军万马中杀伐决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一刻也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震懵了!

  喜脉?

  姜昭玥?

  他的庶母姜昭玥,怀孕了?

  狂喜!

  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狂喜,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猛烈喷发出来。

  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惊愕,疑虑甚至恐惧。

  他崔灼屿,被满朝攻讦无嗣,绝宗,亦或是祸害的崔灼屿,竟然……

  竟然要有孩子了!

  是他和昭玥的孩子!

  血脉的延续,生命的奇迹,竟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降临在他身上!

  那份刻骨的怨毒流言,此刻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巨大的喜悦冲击,让他高大身躯微微一晃,深邃的眼眸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光芒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他猛地看向软榻上同样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脸色由白转红再转白,捂着嘴难以置信的姜昭玥。

  “昭玥,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微颤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疯魔的狂喜,“我们的孩子!”

  姜昭玥被他眼中的火焰灼得心慌意乱,巨大的震惊和被揭穿的羞耻感,让她浑身僵硬,思绪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