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港口的李至刚浑身疲惫,

  回到了布政使司临时安排的住所。

  这是一间上好客栈,与寻常住所没有什么区别,厅堂房舍样样皆有。

  他在中央的圆桌旁坐下,

  从怀中拿出帕子,端起桌上茶杯往上倒了一些水,

  而后用力将其覆盖在脸上,用力摩擦。

  直到油腻的脸颊重新恢复干爽,

  他才有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唉这个活,可真不好干啊。”

  想到工部衙门给他交代的任务,

  李至刚就觉得眉心生疼,似是在怦怦直跳。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大人,吃的来了。”

  李至刚脸上疲惫与为难在一瞬间消失,恢复了威严,

  “进来吧。”

  房门打开,一名身穿布政使司衙服的年轻吏员端着餐盘,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大人,饿了吧,

  这魏大人也真是的,半夜急匆匆地将咱们找来,

  小侄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呢。”

  听着他的抱怨,李至刚凝重的神情舒缓了许多,似是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东西放下吧,再去拿一份,一块吃。”

  年轻吏员嘿嘿一笑:

  “放心吧大人,两人的份,不用再出去拿。”

  李至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位子侄油嘴滑舌,做事也毫不见外,

  不过这倒是让他十分舒坦,不用再端着什么架子。

  “大人,这是开封最好的胡辣汤,

  这是街头的肉饼和油条,

  还有四个茶叶蛋,咱们一人两个。”

  年轻吏员毫不见外,笑嘻嘻地完成了早食分配,

  当他把一碗黏稠且浓密的胡辣汤端到桌上时,

  李至刚眉头一皱,怂着鼻子嗅了嗅,

  “这是什么?”

  “这您都不知道?”

  年轻吏员声音猛地拔高,搓了搓手,侃侃而谈:

  “相传在宋徽宗时期,御厨融合少林寺“醒酒汤”与武当山“消食茶”,

  创制出的一种汤品,

  有醒酒提神、开胃健脾之效。

  宋徽宗品尝后大为赞赏,赐名为“延年益寿汤”。

  后来在“靖康之变”后,御厨流落民间,开了早点铺,

  偶然一位客人将随身携带的胡椒粉洒入锅中,由此便有了这胡辣汤。”

  李至刚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搅动,感受着其中黏稠,

  脸色怪异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里面有胡椒粉?那这一碗岂不是很贵?”

  年轻吏员讪讪一笑:

  “大人,的确不便宜,

  小侄去买的时候,都是一些大户人家在买,这一碗就要四十文。”

  “这么贵!”

  李至刚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

  “出门在外也不知道节省!”

  “大人,穷家富路,

  本来到这河南治水就辛苦,

  若是吃得再不好,那也太窝囊了吧,

  您快尝尝,味道极好!”

  “你吃过?”

  年轻吏员摇了摇头:

  “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道味道极好?”

  “四十文一碗,只要不是泔水,小侄都要说它好吃,要不这钱不白花了吗。”

  李至刚神情愈发古怪,觉得他说得倒是极有道理,

  年轻吏员趴下身,用力“吸溜”了一口,

  “嘶我愺”

  “怎么了?”

  “烫烫.”

  “哈哈哈哈哈。”

  李至刚见他狼狈模样,发出了畅快大笑,心神轻松了许多。

  他现在最不后悔的,就是带上了这个远房子侄沈藻。

  李至刚面露几分感慨:

  “你爹若是有你这个机灵劲,

  凭借那一手好字,早就登堂入室了,仕途走的必然比本官要顺利许多。”

  说到自己父亲,沈藻的活泼好动平息了些许,若有所思的说道:

  “大人,父亲饱读诗书,

  能够看到自己不擅之处,所以才让小侄浑于市井,

  改一改不善言谈的家风,

  大概父亲也没有想到,小侄养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李至刚笑了笑,伸手拿起了一根油条左右打量,笑道:

  “真不怕?”

  沈藻顿住动作,嘿嘿一笑:

  “自然是怕的,小侄无品无级,

  若不是有大人庇护,断然不会在衙门讨生活,

  在这里啊背景稍稍弱一点,就要被欺负。”

  对于这一点,李至刚深感赞同,

  “此言说的极对,以往本官也没有靠山,

  放眼朝堂,整个松江也就我这一个五品官,

  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整日想着找个大靠山,能让我歇歇,

  这可倒好,反倒落了个趋炎附势的名头。”

  “那现在呢?”沈藻眼睛一亮,一边吸溜着胡辣汤,一边问。

  说到现在,李至刚神情复杂,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庇护我的大人溜之大吉,本官也说不准算不算靠山。

  不过好在,本官在京的处境已经大为改善,

  至少新上任的尚书大人视我为自己人,也能庇护一二。

  只可惜啊,朝堂上得了好处就得干活,

  现在咱们来了河南,河道都还没看一遍呢,

  就卷入了地方官府和漕运衙门的纷争,

  难,难啊”

  说罢,李至刚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条,

  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有了五十多岁的神态,苍老至极。

  沈藻见他如此落寞,一下子又变得活泼起来,

  拿着两根粘在一起的油条,说道:

  “大人,您知不知道这油条的来历?”

  “不知。”

  “大人,南宋绍兴十一年,

  岳飞遭秦桧等人以莫须有罪名陷害致死,百姓听闻后义愤填膺。

  说是临安有位卖早点的摊贩,

  用面团捏成秦桧和其妻王氏的小人形状,然后面人背对背粘在一起,丢入滚烫的油锅中煎炸,以解心头之恨,并称其为油炸桧。

  后来,这个法子便迅速流传开来,

  百姓纷纷效仿,慢慢地过了百年,就是今日的油条了。”

  李至刚拿着油条左右端详,

  两根粘在一起的确像是两个小人,不过他摇头一笑:

  “坊间传闻听听便可,都是一派胡言。”

  “假的?”

  沈藻一下子反应过来,

  李至刚点了点头:

  “让你平日里多看书,你偏要出门玩乐,要不然也不会连这等坊间流言都信。”

  “大人,我看旁人说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还能是假的?”

  李至刚搅动着胡辣汤,淡淡开口:

  “岳飞死时,天下纷纷叫好,哪有为民请冤一说?”

  沈藻目瞪口呆,这与自己听得好像有些不一样啊,

  李至刚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窝深邃,继续开口:

  “秦桧在世时位列宰辅,加太师,进封魏国公,

  你若是百姓,敢用这油条来骂他吗?

  若有人破口大骂,府衙不管吗?”

  沈藻愣住了,他想到了京城中整日无所事事的那些巡街衙役,

  虽然看着清闲,但京中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

  抓人比谁都快,

  大明朝是如此,大宋朝应当也差不到哪去。

  他摇了摇头:

  “应该是不敢的。”

  “那不就成了,秦桧善终,死后追赠申王,

  这可是单字王啊,堪比亲王,就是魏国公也才是中山王。

  所以啊,就算是秦桧死了,骂他都要小心脑袋,

  所以你说这油条一说,至少也要开禧二年之后。”

  “为何?”

  “开禧二年,宋宁宗追夺其王爵,改谥谬丑,秦桧所做之事才被挖了出来。

  不过到了嘉定元年便又要小心一些。”

  “大人,这又是为何?”

  “嘉定元年,权相史弥远恢复其王爵和谥号,

  因为他与秦桧的做法一般无二,都是选择对金屈服妥协,

  他还主持了嘉定和议,规定宋金世为伯侄之国,

  宋向金增加岁币、犒赏军银,

  所以.在这个时候骂秦桧,就相当于骂丞相史弥远,

  油炸桧或许有,但应当还远远不够人人熟知的火候。”

  沈藻此刻已经意识到,油条是油炸桧之事或许是真的,

  但应当不是如传闻中那般,

  百姓听闻岳飞冤死,便制作其物,

  而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见他呆愣模样,李至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如何?多读书还是有些用,

  你经常将百无一用是书生挂在嘴边,以逃避课业,

  但你爹与我,又怎么会害你呢?

  你若是不读书,连修建河堤的图纸、字都看不懂,岂不是更没用?”

  沈藻神情郑重,陷入沉思,

  过了半晌,他猛地站了起来,躬身一拜:

  “多谢大人,小侄受教了。”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至刚十分满意他的表现,对于这个侄子越看越是喜欢。

  不过,下一刻,

  沈藻撇了撇嘴,嬉皮笑脸地坐下,小声嘀咕:

  “要是不读书就能当官就好了。”

  李至刚的脸唰一下就黑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告诉你,咱们大明的学堂越修越多,识字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以后莫说是当官,就算是当个父辞子替的吏员,都得识字。”

  “啊”

  沈藻有些震惊,不过很快他又开心起来,美滋滋地吃起油条:

  “大人,您不用担心我,小侄识字的。”

  李至刚愣在当场,嘴唇嗫嚅,手掌搓动筷子,想要丢在他脑袋上。

  沈藻笑嘻嘻地及时找补:

  “大人,您快尝尝这胡辣汤,可贵了,

  吃完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堤上呢。”

  李至刚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平复心绪,尝试了一番胡辣汤

  入嘴有一股酥麻传来,还有一股怪异的香料味,

  十分黏稠,汤料顷刻皆化,美味在味蕾炸开,

  李至刚眼睛一亮,对于这等味道有些不可思议,

  又舀了一勺品尝,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怎么样,大人贵有贵的道理吧。”

  “嗯味道极好,四十文若是用了足够的南洋香料,倒也不贵。”

  正当李至刚品头论足之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进。”

  房门被推开,一名吏员走了进来,面露恭敬:

  “大人,有一位自称故人的中年人留下了一封信件,

  让小的无论如何都要拿给您。”

  李至刚脸色一冷,坐直身体,重重叹息:

  “本官不是说了吗,一应信件一概不收,

  你去告诉来人,修建河堤一应用度工部早有测算,

  与之合作的是应天建筑商行,并不会从外采买用度,

  让他们不要在本官身上使劲,

  去京城,找建筑商行的大人钻研!!”

  越说,李至刚心中怒火便越大,声量也渐渐拔高,

  一旁的沈藻也恢复了凝重,不再嬉皮笑脸。

  吏员手持信件站在那里,面露难色,

  “大人,来人已经走了,

  而且他说您看了信件就懂了,一定会见他。”

  李至刚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伸了伸手:

  “来来来,拿来,本官倒是看看是哪路神仙。”

  吏员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将信件递了过去,

  当李至刚手拿到信件的一刹,他的脸色就有几分凝重,

  手指在信封上用力搓了搓,

  哎?

  信封触感细腻,拿在手中十分有韧性,还十分干燥,

  分明是官方文书、典籍抄写常用的皮纸,

  而不是民间常用竹纸.

  “是谁?”

  李至刚拆开信件,拿出信纸,

  触感与刚刚一般无二,甚至质地还更加精良,

  他是工匠出身,自问手感超人,不会感觉错.

  打开信封,第一句话就让他面露愕然,

  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疑惑、诧异,以及愕然,

  不过他很快就将信纸塞回信封,对着吏员吩咐:

  “你先下去吧。”

  “是”

  等吏员走后,李至刚将信放到桌上,

  似乎觉得不妥,又将其拿起,不动声色的放在怀中。

  沈藻察觉到了他这一怪异举动,虽然心中好奇,

  但还是忍住没有发问,而是默默低头吸溜着胡辣汤。

  反倒是李至刚见他如此淡然,笑着出声发问:

  “你不好奇是谁?”

  沈藻摇头如拨浪鼓,

  “大人,我爹告诉我,不该知道的绝对别多打听,准没好事。”

  李至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民则兄饱读诗书,身上有文人风骨,

  旁人说他不知变通、性格执拗,

  但我却知道,他什么都懂,只是不屑为之,

  他能教你此事,便说明他也知道其中道理。”

  沈藻对于此言深表认同,点头如啄米:

  “父亲一辈子都在写字,的确不乐意与人打交道,

  但他教给我的,净是一些与人打交道的道理。”

  “哈哈哈哈。”

  李至刚发出一阵大笑,收到信件后,只觉得心中阴云又消散了一些,

  “行啊,你跟着我在河南要多见识见识人心险恶,

  这样出去才不会被骗,等吃完后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早回去歇息,我出去有些公务。”

  “小侄知道了。”

  沈藻乖巧地点头。

  叔侄二人继续吃饭,虽然李至刚神色如常,

  但沈藻还是能察觉出眼前大人身上蕴含的一抹期待,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转而闷头吃饭。

  李至刚在用过饭后在客栈内换洗了衣物,

  并且清洗了身子,还拿两个热鸡蛋敷了敷眼睛,

  以缓解眼中的血丝以及浓郁的黑眼圈,

  一直等到巳时初,也就是九点左右,

  他整理妆容,离**舍。

  他所住的是客栈二楼,也是冬暖夏凉的上号房舍,

  李至刚没有下楼,而是转身上了楼梯,来到三楼,

  很快便找到了一间名为“绿竹”的房舍,

  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跟随后,他才轻轻敲动房门,

  “咚咚.”

  “咚”

  “咚咚咚”

  按照特定的韵律敲击后,

  房门后并没有传来脚步声,房门却直接打开了,

  露出了里面空荡的房舍,

  李至刚眼中闪过疑惑,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入其中,他便看到了躲在大门一旁的老熟人,顷刻间笑了起来,

  “嘘”

  来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将门关上。

  直到二人蹑手蹑脚地来到里间后,来人笑着开口:

  “李大人,一别数月,又见面了。”

  李至刚听着熟悉的声音,也笑了起来:

  “下官李至刚见过陈大人!”

  陈景义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李大人这般客气作甚,我这个边地指挥使,可远远比不上您啊。”

  对此,李至刚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太多自谦,

  以往他是工部主事时,各地的布政使对他都礼遇有加,

  的确不是一个指挥使可以比拟。

  “陈大人,一别多月,您回到边地后,好像又变老了。”

  “是吗?”

  陈景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向一旁的铜镜,

  这才恍然惊觉,

  在应天养了大半年,走时皮肤白皙,皱纹轻缓,

  但回到边地同样是大半年,竟然又变回了原本模样。

  对此,陈景义苦笑一声:

  “李大人,都说南方养人,我这才真正感受到啊。”

  二人在方桌落座,一阵寒暄之后,

  陈景义没有客气,直接说道:

  “李大人,这次找上门是有要事相求,还请李大人相助。”

  李至刚有些迟疑,发问:

  “陈大人突兀出现在开封,想来没有这般简单,不知是哪的事?”

  “不是陈某的私事,而是奉上命来此,如今有些阻碍。”

  李至刚郑重了许多,脸色凝重:

  “陆大人的吩咐?快快说来,”

  陈景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而是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上有密令。”

  李至刚脸色陡然一变,宫中?

  他大为震惊,但联想到陆大人至今还挂着太子宾客的官职,

  倒也合情合理,李至刚沉声开口:

  “既然是上令,还请陈大人说来,本官一定竭尽全力!”

  陈景义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

  “此事说来话长,未免隔墙有耳,陈某都已经写在纸上,

  还请李大人速看,而后焚毁。”

  “好!”

  过了许久,李至刚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脑袋,心中惊魂未定,

  他又停顿了许久,才将心中内容消化干净,

  他看向陈景义眼中有几分不可思议,只觉得嘴唇发干,

  “陈大人,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陈景义淡然一笑:

  “我是军人,军令不可违,

  上峰既然将事情交给我,便是看重,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事情办好。”

  李至刚呼吸急促,眼中闪过许多挣扎,迟迟没有做声。

  “李大人,若是为难也无妨,我在想别的办法,今日就当我没来过。”说完之后,陈景义无奈的笑了笑:

  “也是困难太多,我这才找上门来,算是病急乱投医。”

  “我干了。”李至刚面露坚定,拳头紧握:

  “陈大人放心,事情本官一定做好。”

  陈景义松了口气,脸色有些复杂,他站起身躬身一拜:

  “多谢李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