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

  一声惊呼,

  大宁前卫指挥使曲清风迈着急促的步子,蹬蹬蹬地冲了过来。

  他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

  皮肤罕见地十分白皙,脸颊上也没有什么干裂,

  不像是大宁之人,倒像是大明南方军伍。

  “陆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未能相迎,还请大人莫怪。”

  曲清风躬身一拜,声音诚恳。

  陆云逸还以笑容,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曲大人可谓辛苦啊,

  昨日匆匆入城,今日又匆匆离开,

  是都司的不是,让曲大人来回奔波了。”

  曲清风脸色变得古怪,

  低垂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喜色,连忙开口:

  “下官不辛苦,是下官没有提前将此事禀明都司,这才造成了误会。”

  “嗯刘大人呢?”

  陆云逸点了点头,

  看向四周,并没有发现刘黑鹰的身影。

  “刘大人正在不远处的军帐中查看其余军粮,不在这里。”

  “哦?军粮还分开存放?”

  陆云逸眼中闪过诧异,无视了曲清风神情的古怪。

  “大人您请跟我来,这些日子风雪不定,

  粮食存放的地方时常变动,

  否则经历雨雪或者风吹,若是返潮发霉,这粮食可都完了。”

  曲清风一边说,一边带着陆云逸向军营中段走,

  周遭军卒见状连忙跟了上来,神情警惕地看着四周。

  二十几息的工夫后,

  陆云逸便看到了一个十分鲜明的草原帐篷,

  呈现硕大的圆形,上层略有凸起,整

  个帐篷尾端都狠狠地插在地里,一看就十分牢靠。

  “大人,有部分粮食就在里面。”

  恰逢此时,

  蓬头垢面的刘黑鹰从掀开的帘幕中走了出来,

  一边走还一边拿手掌在脸前左右挥舞,

  像是要驱散弥漫的灰尘。

  “黑鹰。”

  刘黑鹰眯着眼睛抬起头,

  一眼就看到了陆云逸,也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曲清风,连忙走了过来.

  “拜见陆大人。”

  “如何?”

  陆云逸笑着帮他拍打肩膀以及胳膊上的灰尘,

  让一旁的曲清风眼眉一挑,

  “传闻这二人是发小,现在看来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刘黑鹰没有说话,而是隐晦地看了一眼曲清风,

  他连忙意会,拱了拱手,快步走到一旁。

  等他离开后,刘黑鹰才说道:

  “云儿哥,粮草不缺,只是其中有一些新粮被换成了旧粮,大概两成到三成,

  另外粮食是临时搬运过来的,

  下方的土地没有明显凹陷,

  而且靠近底部的粮草也没有受潮痕迹,

  我推断这个时间不长,

  可能就是在昨夜我走之后,粮草被送了回来。”

  陆云逸听后点了点头,旧粮换新粮之事在边军中屡见不鲜,

  甚至都司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边军太苦,若是不让人捞一些油水,

  谁也不愿意来,而且会打别的歪主意。

  两成到三成,已经算是极好,还算是守规矩。

  “昨日留下的人没有探查到什么?”

  陆云逸面露诧异,刘黑鹰脸色有些古怪,轻轻摇了摇头:

  “昨天后半夜有大风,千里镜与万里镜都看不清楚,

  而且我推断粮食是从附近几个营寨运来,走的是官道。”

  “官道?”

  刘黑鹰甩了甩脑袋:

  “昨日弟兄们停留在北边与东边,

  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可以排除朵颜三卫与草原人。”

  陆云逸轻笑一声:

  “那就是内鬼了,可我有些想不明白,搬空这些粮食干什么?

  难不成他们觉得自己能瞒过明年开春的查验?”

  军中有规矩,粮仓一年至少查五次,

  春夏秋冬以及年尾,

  宣府与大同,一季都要查好几次,是最严厉的重镇。

  刘黑鹰眼中同样闪过疑惑:

  “云儿哥,现在此事还有些云里雾里,等我再查查。”

  “不想休假了?”

  陆云逸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刘黑鹰打了个哆嗦,眼中闪过忌惮:

  “还是别休了,我这身体有些遭不住了。”

  “嗯”

  陆云逸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雅蓉?”

  刘黑鹰点头如啄米,一脸的心有余悸,

  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见他这般模样,陆云逸有些畅快地笑了笑,

  伸出手背拍了拍他的肚子:

  “行了,外松内紧,好好查查发生了什么,

  至于大宁前卫以及曲清风.

  先放一放吧,赏钱照发。”

  “云儿哥,这会不会让人觉得,咱们软弱?”

  “当然会,但城中现在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大好局面要延续下去,

  如今城外几里的粮仓都空了,外面那些卫所还用说吗?”

  陆云逸眼中闪过凶光,嘴角扯出冷笑:

  “慢慢来,先等第一批银子到账,

  路要尽快修起来,给城中人找一个生计,

  到了那时候,大宁城才是固若金汤,

  若是有人想要搞事,咱们也有群众基础。”

  刘黑鹰重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云儿哥,

  等回城后看看弟兄们查到了什么,暗中探查。”

  “好!”

  说完之后,刘黑鹰向着曲清风招了招手:

  “曲大人,这粮草什么时候搬回去,

  后日就过年了,有大雪。”

  曲清风听闻此言,

  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大石重重落下.

  “过关了”

  他旋即就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还请刘大人放心,

  粮仓修缮完成后,马上将粮草放回去。”

  与此同时,大宁城西的商路上人来人往,

  比原本要热闹许多,

  一些准备在过年之时大赚一笔的商贾,

  冒着风雪赶来关外,

  他们载着各色不同的货物,吃喝玩乐样样皆有,

  还有一些喜庆之物,如烟花、爆竹、春联、福字等等。

  由于今日所来的商队太多,

  大宁城西城门已经开始拥堵,

  城门处检查的军卒加了一队又一队,

  但商队始终堵在门口,只能缓慢移动。

  商队之中,北平踏雪商行的车队混杂在人群之中,

  车马大约百余,其上承载着满满登登的货物,张贴着踏雪商行的标识。

  踏雪商行是北平最顶尖的几个商行之一,

  与关外的诸多贸易都是由踏雪商行操持,

  如今大宁收归大乾,

  也是北平行都司十分重要的供货商,

  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皆有。

  今日带队的是踏雪商行的三东家石煜,

  他五十多岁,坐在打头的马车中,

  身上披着厚厚大氅,脸上皱纹沟壑纵横,

  此刻眸子微闭,有一股淡然的权贵气息弥漫。

  在他身旁,是与他有四分相像的二十余岁年轻人,

  长相十分英俊,举头投足间透露着几分阴柔,

  时不时地掀开窗户帘幕,向外看去,

  当看到周遭挤得满满当当的商贾时,眉头紧皱,轻声开口:

  “父亲,通往关外的路本就不好走,

  如今多了这么多零散商贾,更加难走,

  朝廷也不出一道政令管管,

  将大宁城的诸多货物都由我等来提供,

  如此安稳有序,可谓妙计。”

  石煜缓缓睁开眼睛,

  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慈爱,干笑一声:

  “白枫啊,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

  石白枫笑着看了过来:

  “爹曾与孩儿说过,

  男儿生在世,当自信骄傲,

  若是整日萎靡不振,成不了大气候。”

  “哈哈哈哈哈。”

  苍老欣慰的声音在宽大车厢内回荡,

  石煜显然极为满意儿子这一番话。

  “话虽如此说,但出了关还是要谦卑一些,

  你是第一次来大宁城,不知道这里都是草原人。

  他们是蛮夷,稍有看不对眼就要大打出手,

  若听了你这等狂妄之言,说不得要与你一决生死啊。”

  石白枫脸色略有古怪,嘴角挂着笑容,

  但无法阻挡眼中的淡淡讥讽,

  “父亲,咱们这一次来,就是要狠狠地赚这些草原人的钱,

  孩儿在京城早就听说,大宁的权贵大多都是从元大都中逃出来的元人,

  手中珠宝首饰以及钱财不计其数,

  这一次前来,可要狠狠地赚上一笔。”

  “呵呵呵”

  石煜面露淡然,轻声开口:

  “白枫啊,你要记住,

  在生意人眼中,

  没有什么元人、草原人、明人一说,

  只要给钱都是客人。

  再者,商行的货物不论是卖去哪里,都能赚上一笔,

  如今你我赶着年关来大宁城,

  是与以往的诸多好友拉拉关系,亲近一二,也省得生疏了。

  虽然做生意不比当官,但也要讲一些情分。”

  石白枫露出一些不忿,嘴里轻轻嘟囔:

  “如此便宜卖给他们,白白让他们赚了大钱。”

  石煜挪动身子坐了起来,他用手指轻轻挑起帷幕,

  将目光探了出去,淡淡开口,声音有些空洞:

  “北征的旨意马上就要下了,

  如今北平之中最值钱的不是什么盐糖茶,而是粮食。

  燕王府与北平都司正在四处搜刮粮草,不吝高价采买,

  就是为了北征万无一失。

  偏偏咱们没有粮草,

  头顶的大人们已经有些生气了,

  说我们赚了那么多钱,却不与朝廷分忧,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石白枫脸色凝重:

  “还请父亲指教。”

  石煜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意味着商行摇摇欲坠啊,也意味着随时都能被人取而代之。”

  “父亲,有这般严重?

  我们踏雪商行在北平可是一等一的大商行。”

  “与那些大人物而言,

  手指一拨弄,就能扶起一个参天商行,

  让北平城内多几个身价数万的巨富,

  就如最近两年新起的刘怀浦,

  也不知他背后是何人,每一次都买在最关键的地方,

  偏偏每一次都能赚上一大笔,

  说不定啊,靠的就是哪位大人物闲暇时的几句话。”

  说到这,石煜脸色有几分羡慕,还有几分嫉妒:

  “若是有这等大人物提前告诉我们,

  朝廷要开始北征,缺粮草缺用具,

  咱们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北征大军塞得满满当当,

  这样一来,以后啊.

  咱们踏雪商行才是真的稳当,

  只可惜,亲疏有别,头顶的大人物不愿透露。”

  石白枫猛地瞪大眼睛,惊呼出声:

  “父亲,那刘怀浦又赚钱了?”

  石煜叹息一声:

  “几条街道的房舍在前两月最贵之时全卖了,

  当时我还纳闷,这老小子是不是要去应天了。

  但随着北征的消息传来,

  宅院府邸的价格应声下跌,生生跌没了三成,

  刘怀浦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房舍买了回来

  里里外外就是几万两银子进账啊,

  他这两月吃喝玩乐一点也不耽误,比咱们爷俩累死累活挣得都多。”

  “这”

  石白枫眉心狂跳,一股嫉妒悄然从心中涌起,

  “父亲,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莫非是京中大人的掌柜?”

  石煜叹了口气:

  “不少人猜测,

  但始终没有证据,为父也查过他,

  以前在北平周边卖瓜,怎么也不能与应天扯上干系

  可偏偏他消息灵通,真是让人纳闷。”

  顿了顿,石煜继续开口:

  “看看现在,咱们还在为粮食奔波,

  他从山东河南买的粮食比北征的消息还早到京城,

  都司的大人们脸都笑烂了,

  前些日子在都司中,还特意提了他,

  说什么虽为商贾,但为国为民,乃北平商贾之典范。”

  石白枫愣在当场,

  想到了前些日子父亲怒气冲冲回到家中的场景,心中了然,

  原来是因为此事。

  “父亲,这次咱们从大宁弄回足够多的粮食,

  都司以及布政使司的大人们一定会高兴万分的。”

  “话虽如此没错,但一步慢步步慢,

  早两个月拿一百石粮食就能让大人欣喜,

  到了现在,几千石也如平湖,只有点点波澜。”

  石煜眼中闪过一丝忧愁,没有了刚刚的淡然,

  “希望这一次能顺利,

  白枫啊,去看看什么时候能够入城,

  这么多白糖,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

  石白枫点了点头:

  “是,父亲,我这就去问。”

  石白枫掀开马车帷幕,身体灵活地跳了出去,带着人朝城门方向赶。

  而石煜则继续坐在马车中,

  感受着四周而来的温热气息,眼中忧愁始终弥漫。

  城门口,一队队甲士在仔细搜查来往商贾,

  石白枫一眼就看到了西城门上张贴的巨大告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便急着上前查看。

  仅仅是第一眼,石白枫就愣在当场,惊呼出声:

  “怎么可能?”

  [北平行都指挥司就白糖诸事通告]

  自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起,

  凡北平行都司域外之白糖一律不得进入各城池、卫所、军屯营寨。

  尤为刺目的是告示上那硕大的都指挥同知大印!

  石白枫再看了两遍告示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坏了坏了.这事怎么没有人吱会一声啊。”

  石白枫拔腿就往车队跑,

  不一会儿他就窜上了马车,嘴里还嚷嚷着:

  “父亲,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石煜猛地睁开眼睛,锐利一闪而过:

  “怎么了?发生何事?”

  “白糖进不去大宁城,城门处有告示,

  域外白糖一律不得进入都司所有城池卫所。”

  石白枫慌慌张张.

  “什么?”

  石煜的反应与他大差不差,

  先是有了一刹那间的迷茫,而后便是荒唐,

  “此事怎么无人告知我等?”

  石煜说了一声后,就火急火燎地跳下马车,

  虽然他已年过五旬,但动作依旧灵敏。

  不多时,当他亲眼看到那告示后,

  整个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一片冰冷.

  他怔怔地看着文书,心中突兀想起了刘怀浦的消息灵通,

  拳头紧紧攥住,咬牙切齿:

  “如此大事,怎么没人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