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工坊内,热浪裹挟着铁屑味道弥漫四周。

  陆云逸紧锁眉头,凑近火炉,

  死死盯着其中被炙烤得通体发亮的奇异部件。

  他的目光在部件上反复游移,

  时而微微颔首,时而轻轻摇头,

  脑中正努力将眼前实物与记忆中那模糊模样相互印证。

  工坊内一众军中工匠,皆围拢在旁,

  目光紧紧锁住他的一举一动,眼神中满是期待。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旦这器具能够顺利完成,

  且真如预想中那般神奇,那整个大明必将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然而,盯视许久之后,

  陆云逸微微皱起眉头,缓缓开口道:

  “本官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害!”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几位军中工匠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脸上写满了无奈。

  陆云逸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稳,沉声道:

  “总之,原理就如先前所说的那样。

  上线由线轴引出,经过线钩、夹线器等一系列装置后,

  被穿送到针杆的针眼上,

  这过程其实就跟平日里咱们穿针差不多。

  而后,针杆进行上下往返运动,线便会不停地穿过布料”

  “然后脚下设置一个踏板,踩动踏板,

  布料就会向前行进,且速度保持匀速,

  这样缝制出来的东西才会整齐有序.”

  “好了好了!!”

  老吕头终于忍不住出言制止,

  他面露为难之色,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几分焦急。

  “大人,您给的图纸我们都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了,

  原理方面也基本弄清楚了,

  一众零件我们也差不多都做出来了。

  但关键是,您究竟想要这东西最终达成一个什么样的效果啊?

  您得跟我们说清楚,

  它最后会是什么样子,要解决什么问题。”

  此刻的老吕头,一个头两个大。

  东西看似已经造得差不多了,

  可这东西究竟有何作用,

  他却依旧懵懵懂懂,

  这让他这个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老工匠感到无比震撼。

  他从事工匠这一行多年,

  还是头一次遇到东西做出来了,

  却完全不知道用途的情况,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陆云逸同样感到颇为头疼,

  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缝纫机工作时的具体场面。

  “就是上面有一个轮子可以摇,

  下面有一个踏板能够踩,

  一边踩踏板一边摇轮子,那个针就会哒哒哒地不停往下扎。”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试图让工匠们理解自己的描述。

  然而,看着在场一众工匠那越来越黑的脸色,

  他心里明白,自己似乎还是没能说清楚。

  老吕头无奈地挠了挠头,

  用满是油污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急忙说道:

  “停停停大人,我们确实是工匠,

  可您说这东西是用来缝布的,那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呢”

  说到这里,老吕头感觉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于是转头看向身旁一位黑着脸的年轻工匠,

  “你来说!”

  年轻工匠急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丝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大人,我是工匠丁毅,是师傅的徒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诸位师傅的意思是,

  他们还没弄明白针与线在这机器里究竟是如何配合的,

  具体的运作原理是什么,

  针扎下去之后要怎么在布上完成打结。

  要不然,我们现在即便把东西做出来了,

  也只是个空壳,根本没办法使用,也没办法进行调试。”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零件都已经做出来了,

  但每个零件具体有什么作用,我们还是有些搞不懂。”

  老吕头在一旁连连点头,急不可耐地补充道。

  陆云逸看着丁毅,

  这一次,他听明白了工匠们的困惑所在。

  “你读过书?”他开口问道。

  “读过书小人是应天句容县人,曾在学堂读过书。”丁毅连忙回答。

  “好,极好,老吕啊.

  咱们军中工匠就是要多一些读书人,

  否则光把东西造出来了,

  无法准确说清楚其中原理和用途,那也是不行的。”

  老吕头脸色一沉,略带不满地说道:

  “大人,以往咱们做东西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靶子和箭都做好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射。”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吵,跟你这老头实在是说不清。”

  陆云逸连忙摆手,转头看向愣在一旁的工匠,吩咐道:

  “去拿针线过来,我给你们演示一番。”

  不多时,一个线球和一根针便被送到了陆云逸手中。

  他本想随便缝一缝,向工匠们展示一下,

  可当针和线真正握在手中时,

  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针线活,

  脸色瞬间变得尴尬无比,只好将针线向前一递,说道:

  “老吕头,你来缝,就按照你平时正常缝制的法子。”

  “大人,虽然咱们是爷们,

  但也得学点针线活啊,在战场上有时候还得缝补伤口呢。”

  老吕头一脸得意地说道,

  接过针线,熟练地穿针引线,开始缝了起来。

  当他将整个针都穿过布之后,陆云逸伸手叫停:

  “停,现在咱们手工缝补是不是要左右弯折,

  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入针,才能将线带过去?”

  “是啊。”老吕头连连点头。

  “新的机器只需要从一头入针,并且不需要左右弯折,

  去,把造的针头拿过来。”

  陆云逸吩咐道。

  很快,他手中便拿到了一个左右两端都是针尖的长针,其中一端开了口。

  他将线穿进针孔,然后用力往布里一扎,接着说道:

  “针线是不是都过去了。”

  一众工匠纷纷点头。

  陆云逸又将针抽了出来,问道:

  “是不是线也跟着出来了。”

  工匠们再次点头。

  “所以,得在另一面下功夫,当针线穿过去的时候,把线留在背面,

  老吕头,你抓住线。”

  陆云逸说着,又将针扎了过去,

  老吕头赶忙抓住了线,随后陆云逸将针抽了出来,

  线便停留在了布的背面,被老吕头紧紧抓在手中。

  “哎~”

  老吕头的声音猛地拔高,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他看向一旁堆放的诸多零部件,兴奋地说道:

  “我好像懂了。”

  陆云逸没有理会他,而是又扎了第二个针眼,

  从老吕头先前留下的线头穿了过去。

  见老吕头还抓着先前的线头不放,陆云逸说道:

  “拿新的一根。”

  “嗷嗷嗷!!”

  老吕头激动万分,连忙抓住了新的线,陆云逸照例将针抽了回去。

  如此一来,一个不用翻面的“缝制”过程就完成了。

  “看懂了吗?”

  陆云逸有些期盼地看着老吕头。

  “懂了懂了!!

  就是把线穿过去,留在背面,再穿再留,

  只要落针的速度与布匹移动的速度差不多,

  就能这么平着缝过去.不用翻面!”

  “对对对对!”

  陆云逸兴奋得点头如啄米,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

  “之前不是做了个钩子嘛,线落下去,用钩子勾住,

  然后针抽回去,接着再落下去,

  钩子再勾住,如此循环往复,这样缝起来不就简单多了?”

  老吕头整个人激动得浑身战栗,

  他身旁一些工匠也大多是同样反应,脸上满是兴奋与惊喜。

  “天才,天才,大人您真是天才啊!!”

  “别激动别激动。”

  陆云逸真怕老吕头抽过去,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

  “先把东西做出来,至少要能简单地完成刚刚我说的流程,

  至于后续的完善.

  咱们再钻研再研究,到时候大家集思广益,一点点改进!

  对了,有一个核心思想要切记,

  一切都要由机器完成,人只负责操作机器,

  要是最后弄得人既要弄线弄布,又要操作机器,

  那这东西可就太傻了。”

  “知道知道!”

  老吕头连连点头,

  此时他只觉得刚刚还混沌一片的大脑彻底清醒,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思绪在脑海中不断涌现!

  陆云逸看着老吕头那亢奋的状态,

  又扫视了一圈周围诸多工匠,

  发现他们大多都处于这般兴奋且充满干劲的状态,于是道:

  “这样,今**们都回去休息,

  喝点好酒,睡个好觉,

  明日再来一鼓作气,把事情办完,如何?”

  “大人,不用歇,我们现在就干!”

  老吕头摩拳擦掌,满脸急切地说道。

  “哎!好饭不怕晚,现在你们有些冲动,而且还很累,

  回去清醒清醒头脑,说不定还能想出更完善的方法。

  就这么定了,这是命令!”

  老吕头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成”

  “好了好了,都回去吧,明日再来干。”

  “是!”

  当陆云逸离开兵器工坊时,

  即便扑面而来的是刺骨冷风,

  也丝毫无法掩盖他心中熊熊燃烧的**。

  他心中清楚,若说纺织机是工业革命的开端,

  那缝纫机便是从手工缝制逐渐迈向工业化进程中最为关键、最为重要的机械!

  一旦成功问世,布匹加工的速度必将成倍增长,

  而大宁也将迎来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前所未有的历史发展机遇。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口中浓郁的热气喷薄而出,

  在空中迅速凝结成一阵阵白色薄雾。

  就在这时,冯云方脚步匆匆地凑了过来,

  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轻声说道:

  “大人,这是邹大人送来的信件。”

  陆云逸接过信件,将其缓缓打开,

  看着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露出一丝冷笑,随后沉声道:

  “明日让张怀安入城,来都司见我。”

  “是!”

  冯云方神情凛然,声音坚定地回答道。

  翌日,与都司达成协议的朵颜三卫,

  从四面八方调来了漫山遍野的牛羊。

  那场面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

  成群的牛羊将整个都司城北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城北的百姓对此却并没有丝毫生气。

  原来,就在今日早晨,

  都司给城北百姓发放了一些小猪仔以及粮食,

  并且做出了郑重许诺,

  若是明年夏天,小猪仔能够顺利长大,健健康康的,

  百姓就可以凭借一头猪来换取两头羊,

  即便不想换羊也没关系,都司会用钱财收购他们手中的猪。

  此刻,道路两旁聚集了不知多少百姓,

  他们对着那些小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最终,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些牛羊就是都司明年要给我们的!

  一瞬间,原本情绪暴躁的城北草原人,此刻也都安静了下来。

  想想明年开春种甘薯,夏天拿猪换牛羊,

  还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只是出些力气、操些心思,

  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

  不过,即便不少人心中还是有些怀疑,

  拿不准都司是否真能兑现承诺,

  但他们还是选择了相信,决定试一试。

  杨士奇与解缙此时也站在路边,

  他们二人实在无法忍受牛羊身上那难闻的气味,纷纷捂着鼻子。

  解缙皱着眉头,嘟囔着鼻子嘀咕道:

  “这是在搞什么?

  居然拿猪换羊,朝廷这么做岂不是亏大了吗。”

  经过几日的相处,杨士奇与他已经颇为熟络,

  虽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这么做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出言调侃:

  “大绅兄不是有《太平十策》吗,

  快拿出来看一看,这是哪一策。”

  解缙脸色一黑,不过他还真的仔细思索了一番,

  确实在《太平十策》中没有找到相关记载。

  见他这副模样,杨士奇提醒道:

  “大人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谋划,

  只不过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罢了,咱们等着就是了。”

  解缙知道他说的大人是谁,于是追问道:

  “若是没有用呢?”

  “不可能,依我在军中这几个月观察,

  大人从来不会做无用之举,任何行动都有其背后意义,

  更何况是现在这般大张旗鼓地做事。

  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还是应天商行的事情,

  那时候整个应天的人都知道了,

  事后也证明,商行运作极为成功。

  只是如今这养猪的事.

  倒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大人要盖猪圈,以后在北平卖猪?”

  杨士奇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可能,他清楚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你怎么不去问问?”一旁的解缙开口道。

  杨士奇瞥了他一眼,视线又重新回到那些牛羊身上,摇了摇头说道:

  “还是先自己想想吧,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答案就容易墨守成规。

  但偏偏治军与治理地方,

  都不是能墨守成规的事情,

  不能养成这种先画靶子再射箭的想法。”

  解缙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但心中骄傲还是让他没有出声称赞。

  与此同时,都司内也有不少人对此事心存疑惑,却无人敢去发问。

  刘黑鹰则没有这般顾忌,

  他夹着一摞文书,一溜烟就来到了陆云逸的衙房,

  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问道:

  “云儿哥,先前不是说好的卖猪仔嘛,

  怎么突然变成发猪仔了,还搭进去粮食和羊!”

  陆云逸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

  露出半个额头和两个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说道:

  “是黑鹰啊,坐,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刘黑鹰一边走一边拉开椅子,连连点头道:

  “已经安排好了,可到底为什么要发猪仔啊?”

  陆云逸将手中的纸笔放下,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事儿该怎么跟你说呢?

  有些复杂,你先给我倒杯茶。”

  “好嘞。”刘黑鹰屁颠屁颠地去倒茶。

  接过茶水,陆云逸抿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

  “草原人与中原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一个种地一个放羊。”

  这个答案刘黑鹰早就知道,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就对了,种地得先开垦荒地,之后还得精心打理,种下庄稼后更要悉心照顾,讲究的就是一个团结。

  一个家团结起来,一块地才能种好。

  一个村子团结起来,一片地才能丰收。

  几个村子团结起来,一个县才能繁荣。

  而草原人呢,他们讲究个体的勇敢与坚韧。

  只要个人勇武足够强大,就能拥有足够多的牛羊。

  至于如何照顾牛羊,全靠老天恩赐,有草有水就行。

  要是牛羊都死完了,那就去打草谷,去抢。”

  顿了顿,陆云逸继续说道: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来到大宁城后,我发现双方虽然共处一城,

  但却貌合神离,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就像是两个并不相爱的男女被强行捏合在一起,

  虽然同处一个被窝,但各自心里却想着各自的事情。

  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必须身体力行,

  做出实际改变,先前制定的方略也得跟着调整。

  大明人不可能去放羊,但草原人却可以来种地,也可以养猪。

  种甘薯与养猪,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

  要想生活过得好,还得靠辛勤劳动。

  等他们明白了什么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道理后,

  他们就和咱们大明人差不多了。

  到了那时,虽然外貌上可能还有些差异,

  但脑袋里想的东西是一样的,

  能说这还是两种人吗?这分明就是同一种人。”

  陆云逸长篇大论,刘黑鹰听得眉头紧皱,脑袋里有些懵懂,

  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一些关键之处,若有所思地说道:

  “云儿哥,这就是思想建设?”

  陆云逸挑了挑眉,连连点头道:

  “对了,统一思想比统一行动更重要,

  思想建设也比组织建设更为关键!

  如果这个事情办不好,北平行都司就只是一个强行拼凑起来的怪异产物。

  一旦局势发生变化,马上就会分崩离析,

  到时候咱们又成了草原人了。”

  这么一说,刘黑鹰紧张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那那得抓紧把这事儿办好。”

  说着,陆云逸摆了摆手,说道:

  “不着急,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明显效果,

  至多也就是让城北治安好一些。

  这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不会有人轻易察觉,

  当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悄然完成了。”

  刘黑鹰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后脸上露出敬佩:

  “云儿哥,你真厉害!”

  “先人经验罢了。”

  陆云逸摆了摆手,

  “还有一件事,老吕头他们做的东西就快完成了,让你找的貂找到了吗?”

  “貂?”

  “貂鼠。”

  “奥~”刘黑鹰恍然大悟,

  “那东西不用找,林子里到处都是,都司库房里也有许多貂皮。”

  陆云逸点了点头,说道:

  “那就给朵颜三卫下政令,

  让他们在冬天进山抓貂鼠,要完整的皮毛,都司高价收购!

  给他们在冬天找点事干,省的整日胡思乱想。”

  “又花钱?”刘黑鹰瞪大眼睛!

  “劳有所得,给钱是应该的,

  以前那等行事方法已经证明了行不通,那就换一种方法,

  快去办,具体多少钱由经历司核算,

  不能多不能少,要刚刚好。”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