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二点左右。

  赵勉离开了刑部衙门。

  他并未回家,而是辗转来到北市街十五号。

  这里是刘府,也是他岳父的住处。

  赵勉轻轻扣动铜环,

  宽敞的大门很快打开。

  他身形一闪,走了进去。

  不多时,便在内堂书房见到了年过七十的翰林学士刘三吾。

  刘三吾坐在书桌后,

  静静地看着桌上的一幅字画,品头论足。

  他时不时喝一口茶水,显得十分悠闲。

  听到脚步声与开门声,刘三吾抬起头,看向走进房中的赵勉:

  “承俊来了?”

  “岳父。”

  赵勉躬身行礼,

  随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色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儿,

  刘三吾才将桌上的字画收起来。

  他拿着茶杯,来到赵勉身旁坐下。

  见赵勉脸色阴沉,刘三吾笑着问道:

  “事情办得怎么样?”

  “刘思礼态度强硬,事情没办成,明天继续。”

  赵勉淡淡地说。

  刘三吾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人倒有点本事。

  要是他就这么轻易认了,老夫还真有点看不起他。

  今晚其他大人去了吗?”

  刘三吾眼窝深邃,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赵勉摇了摇头:

  “没有,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刘思礼,还有商行的诸多雇员。”

  “那就对了。

  韩国公来京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韩国公不在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上蹿下跳,一副天下老子第一的模样。

  现在都老实了。”

  刘三吾声音醇厚,话语中还带着几分畅快。

  赵勉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摸了摸胡子:

  “岳父,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韩国公能在京城待多久?

  而且…

  这次韩国公进京,

  想来是要和陛下摊牌,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刘三吾咧嘴笑了笑,

  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山川蜿蜒。

  “从古至今,就没有与百姓共天下的皇帝。

  要么背靠世家,要么背靠贵族。

  现在贵族没了,中央朝廷只能依靠士大夫和读书人。

  就算是陛下,

  在刘基死之前,靠的不也是你我这样的读书人?

  现在陛下觉得自己春秋鼎盛,想要折腾一番,

  推行新政、绘制鱼鳞黄册,处处为天下百姓着想。

  但这也只是尝试罢了。

  世间万物往往殊途同归,

  从兴盛走向衰败。

  等陛下死后,太子继位,朝廷就没这么大能耐了。

  到时候又要靠你我来治理江山。”

  说到这里,刘三吾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只可惜老夫年事已高,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

  赵勉也面露感慨,长叹一口气:

  “希望如此吧。”

  “这是世间常理。”

  刘三吾淡淡地说,浑身散发着一股锐利之气。

  赵勉顿了顿,开口道:

  “岳父,陆云逸怎么算都是我的师侄。

  要是能把他拉拢过来,局面会好很多,也不用我在前面冲锋陷阵。

  今天张衡来找我时,我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做这件事…有点费力不讨好。”

  刘三吾笑着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该出力的时候不出力,

  日后分功劳时怎么能有你的份?”

  “是这个道理…那陆云逸呢?”

  刘三吾淡淡地说:

  “他啊,不用管。

  心高气傲的性子,

  现在正年轻,心里想的都是好好干一番事业,什么事都想自己来。

  却不知道,这是在与天下人为敌。

  有好处不分给别人,

  别人有好处时又怎会想到他?

  你看,这不灰溜溜地去了大宁。”

  “我觉得,这算是宫中对他的一种保护。”

  赵勉说道。

  “是保护,但保护的方式有很多。

  把人调到天涯海角,

  这不一定算保护,只能说利弊参半吧。

  你的这位师侄啊,

  等年纪大了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到时候你要多和他亲近亲近,老夫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岳父,您整天把生死挂在嘴边,小婿都听腻了。”

  “哈哈哈哈哈,老夫就是要念叨,

  念叨得阎王爷和老天爷都不耐烦,让他们多留老夫一些时日。”

  刘三吾畅快地大笑起来,

  随后抓了抓长长的胡子:

  “老夫身为读书人,生于乱世,一生所见皆是打打杀杀,

  没能看到天下大同,真是一大憾事。”

  “岳父,还有机会的…宫中传来消息,陛下身体不太好了。

  这些日子都没在宫中散步,也没骑自行车。”

  赵勉眼神变得深邃了几分。

  “哦?这倒是个好消息。

  陛下独揽大权,终于要不行了…

  咱们这些当官的,也能轻松些了。”

  赵勉忽然有些彷徨,又有些感慨:

  “岳父,陛下要是驾崩了,局面真的会变好吗?太子殿下也很严厉。”

  刘三吾瞥了他一眼:

  “害怕了?”

  赵勉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有一点。”

  刘三吾宽慰地笑了笑:

  “你就是太年轻,没经历过皇帝更替。

  从元英宗开始,

  老夫光是故元的皇帝,就经历了七个。

  要是加上陛下,

  老夫这一生经历了八个皇帝。

  每次皇位更迭,都不亚于一次改朝换代。

  朝廷的政令、政策走向,甚至对外方略,都要经历一次转变。

  原本向东的政令,一下子转向西,这是常有的事。

  物极必反。

  一旦陛下去世,

  至少对我们官员的严苛政令会有所改变,至少能缓和一些,那就轻松多了。

  更何况,说不定还不止缓和一点,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都有可能。

  所以你不用怕,皇位更迭越频繁,天下就越乱,

  我们官员的地位就越稳固。”

  赵勉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婿明白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夫年纪大了,觉少。

  你还年轻,要多休息、多睡觉,这样才能长寿。”

  赵勉慢慢站起来,躬身一拜:

  “多谢岳父大人解惑,小婿告辞。”

  “去吧去吧。”

  刘三吾摆了摆手,也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书桌后,

  继续看着桌面上的那幅字画。

  翌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京中的百姓们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或是去做工,或是去衙门当差。

  但路过府东街的百姓发现,

  应天商行没有照常开门营业。

  反而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各个衙门的吏员和衙役将商行围得水泄不通。

  已经有百姓凑过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鸿胪寺卿刘思礼站在商行门口,整个人显得十分落寞。

  他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

  在他不远处,有礼部右侍郎张衡、刑部右侍郎凌汉、大理寺丞周志清,

  还有一众随行的衙役和吏员,将近三百人。

  他们把整个应天商行围得严严实实,

  外面的雇员进不去,里面的雇员出不来,场面如同一堵人墙。

  “大人…要不要去问问都督府和工部的几位大人?”

  卞荣同样一脸憔悴,

  走到刘思礼身旁小声问道。

  刘思礼木然地看着眼前众人,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早就来了。

  现在没来,肯定有难言之隐,不必勉强。”

  卞荣听后满脸失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这些大人,分钱的时候比谁都积极,遇到事了却一个都不见踪影。”

  周围的人也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刘思礼摇了摇头,声音疲惫:

  “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这么一个能下金蛋的宝贝,谁不想保住?

  要是能保得住,谁会不来?”

  经过一夜的思考,刘思礼也算想明白了。

  一切的变化都从他女婿离京、韩国公进京之后开始。

  其中有什么利益争斗,或者权力与财富的厮杀,他并不清楚。

  但他知道,商行关门歇业不是因为什么尸体、命案,

  而是朝堂争斗的结果。

  甚至,他女婿突然离京,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让刘思礼陷入了困惑:

  “我该怎么做?是抗争,还是妥协?”

  刘思礼觉得这个问题太难了。

  刚到京城的他,甚至都分不清敌我双方,

  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也不知道双方的想法。

  这让他现在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些人肆意妄为。

  突然,刘思礼自嘲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一个四品小官,怎么能卷入这种大员之间的争斗呢?真是自不量力。”

  刘思礼突然感到有些沮丧,他觉得浑身哪儿都疼。

  来京城这一个月,比他在庆州做六年官都累。

  “真是个苦差事……”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刘思礼靠着商行大门,缓缓坐了下来。

  他甚至把脑袋靠在大门上,一脸茫然。

  众多吏员见他如此,也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

  大人都这样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时间流逝,清晨的阳光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上午。

  阳光变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闷热。

  应天商行依旧被吏员和衙役团团围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围。

  围观的百姓也从最初的人山人海,变得稀稀拉拉。

  路过的行人只是偶尔瞥一眼,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这么好的商行,怎么突然就关门了呢?

  是不是东西卖得太便宜了?

  天福村的严老伯早就得知了这里的消息。

  他带着一众在京的村民,急忙赶来。

  当看到守卫森严的商行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助感。

  商行都关门了,他们还怎么和商行做生意?

  前些日子中的大奖还算不算数?

  一个现实而残酷的问题摆在眼前:

  肯定不算了。

  严二有些落寞地坐在商行对面的阴凉处,看着前方依旧忙碌的商行,怔怔出神。

  “这些狗官啊…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了,他们却来捣乱。

  要是天下的官员都像陆大人那样就好了……”

  严二心里想着,但他明白,无论是在故元还是在大明,

  真正为国为民的官终究是少数,甚至万里挑一。

  “唉”

  随着一声沉重叹息,严二显得更加苍老,似乎已经认命了。

  这时,万寿制糖坊的一行人推着载着白糖、红糖的马车来了。

  沉重的车辙在地上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但当看到大门紧闭的商行时,领头的管事太监马明有些愕然。

  这是怎么回事?

  一番打听后,众人都感到沮丧和荒谬。

  太监马明更是靠坐在马车上,怔怔出神,眼神中满是哀怨。

  “大人才刚走一天,商行就被关门了…真是岂有此理。”

  与此同时,在句容县于家村村口。

  二十几个排列整齐的大框放在村口的布垫上。

  这是给应天商行的货物,早在昨天就已经打包好了。

  只要应天商行的人来把货物拉走就行。

  从天色刚蒙蒙亮时的一人看守,到辰时的十几人,再到现在将近午时的全村人……

  场面从安静到嘈杂,又回到安静。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从未有过的慌张。

  一切都源于一个问题:

  今天商行的人怎么没来?

  那几辆摇摇晃晃的三轮车怎么没照常出现?

  他们还记得,总是一个断臂的年轻人领头,叫丁旭。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轻拂,将应天的喧闹气息吹了过来。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情烦闷。

  “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得去问问,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几天还说咱们的竹子卖得很好,

  以后要更多,怎么今天就不来了?”

  一位年迈的老者颤颤巍巍地从竹筐上坐起来,颤颤巍巍地开口。

  这声音打破了寂静,周围的人空洞的眼神中重新有了光亮。

  “对…咱们得去看看,就算不做应天商行的生意,咱们也可以做别人的。”

  “对…是得去看看,商行不能言而无信,契约都签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又从死寂变得喧闹起来。

  一行人拉上驴车,挑选出村里的青壮,沿着刚刚修好的水泥路,向应天城走去。

  江宁县姚家村。

  一个个大磨盘被放在村口的泥地上。

  不远处就是水泥路,他们怕磨盘把路压坏了,所以没放在路上。

  一些精壮的汉子等在旁边。

  等应天商行的人来后,他们要把磨盘抬上马车,

  还要跟着去,帮客人安装好。

  到时商行会给一笔车马费。

  但今天,从早晨等到中午,始终不见人影。

  以往,商行的人天不亮就会来。

  “咱们得去看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一位精壮的汉子站起身,下定了决心。

  看得出来,他很有威望。

  他一开口,其他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表示要去看看……

  很快,磨盘被留在村口,由妇女和孩子看守。

  他们一行青壮坐着驴车,踏上了崭新的水泥路,向京城而去。

  江浦的春水村。

  这里以水闻名,溪水顺着山崖潺潺流下,带来清澈与甘甜。

  村民们以此为生。

  此刻,村口处,

  一捆捆竹子被整齐地放在那里,沐浴着阳光。

  这些竹子和普通竹子不同,竹节细密,而且每根都不一样。

  从一指长到一掌长的竹节都有,种类齐全。

  以往这个时候,村民们是开心的。

  但今天,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商行的人没来,

  竹子只能堆在角落里。

  村民们脸上没了笑容,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咱们得去看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在寂静中开了口,仿佛点燃了沉寂的氛围。

  “对,得去看看……”

  于是,村民们拉着驴车、牛车,带上成捆的竹子,向应天京城出发。

  与之同样行动的,还有应上元县的赵家村、陈家村、刘家村、张家村,江宁县的王家村、肖家村、戴家村……

  一时间,整个应天周边八县似乎都热闹了起来。

  原本各条官道上的三轮车不见了,商行的雇员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驴车、牛车,热闹程度前所未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