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光似利剑,奋力劈开整片天空。

  黑色帷幕被狠狠撕裂。

  当应天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逐渐变得朦胧可见之时。

  陆云逸已然出现在前军斥候部营寨。

  原本安静的营寨仿若被注入了生机,瞬间活了过来。

  饭香四溢,袅袅升腾。

  一座座帐篷被迅速放倒、卷起,继而放上早已堆满物资的马车。

  军卒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李,仔细检查有无遗漏。

  一些收拾完毕的军卒,

  无所事事地坐在军帐前,静静地凝视着天边,

  又不时看看眼前忙碌的景象,眼神中透着空洞。

  时光悠悠,离家的日子实在太久了,其间发生的事情也太多。

  久到家乡的模样在记忆中都已渐渐模糊。

  他们记不清妻子那熟悉的面容,想不起妻子额前添了多少白发,

  更不知这些日子她又苍老了几分。

  他们记不清孩子的模样,不知道孩子如今长高了多少,

  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父亲,对自己是否还亲近。

  军卒们坐在军帐门口,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往来家书。

  那一封封家书,承载着他们对遥远北方家人的思念。

  他们试图借这些家书,回忆起家人的音容笑貌,

  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与家人的距离更近一些。

  紧张忙碌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辰时初。

  此时,所有军卒都已收拾妥当,变得无所事事。

  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闲聊着家常,

  气氛前所未有的安宁,却又带着一丝彷徨。

  以往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开始热火朝天的操练。

  “呵”“哈”,

  听着周围军寨传来的操练声,

  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悄然笼罩在他们心头。

  这时,一阵略显苍凉的号角声,从营寨的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那声音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座军帐。

  号角声与翱翔天际的苍鹰呼应,让军卒们的心绪愈发复杂。

  “集合!”

  随着一声洪亮的命令下达,军卒们缓缓站起身来,

  朝着营寨中的校场有序集合。

  他们来到校场,抬眼望向高台,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无比的将军大人。

  将军笔直地伫立在高台之上,

  手中握着一个铜喇叭,目光仿若在扫视全场。

  军卒们迅速到达指定位置,列队站好,整个军阵整齐划一。

  他们身上甲胄,散发着冷峻光芒。

  黝黑的皮肤,彰显着坚韧,

  半裸在外、沾染着些许血渍的刀把,诉说着他们的精锐。

  然而,此刻的士气却前所未有的古怪,

  一股茫然情绪,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军卒们望向高台上的大人,满心期待大人能发表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语,

  点燃他们心中的热火,让他们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预料中的慷慨陈词并未出现。

  高台上的大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弟兄们,我们回家。”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高台。

  周围原本激昂的号角声,以及那剧烈的鼓点,也随之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队队身着红衣的礼乐之人,出现在营寨的四方。

  一阵奇异的韵律陡然响起,如丝丝缕缕的丝线,

  轻柔地缠绕在营寨的每一个角落。

  军卒们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神,在听到这韵律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弦。

  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目光中开始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这,是出征的战歌。

  “玉盘玉盘,

  你为何悬于屋顶上,

  或彰或藏,空里流霜。”

  低沉沙哑的乐声,

  伴随着悠扬的旋律,弥漫在整个营寨。

  这声音,恰似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他们记忆深处那扇有关家乡的大门。

  北方、大宁。

  他们的思绪,瞬间飘回到自家屋檐下悬挂的旧物。

  那些旧物,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承载着无数个宁静美好的夜晚。

  一些年轻的军卒,眼眶微微泛红。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旋律后,他们只觉得鼻子发酸。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在屋檐下嬉戏的场景,

  那时的他们,仰头看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玉盘玉盘,

  你可曾装过喜时糖,

  时盈时亏,寂照泪光。”

  军卒们仿佛闻到了家中饴糖那香甜的气息,

  此刻成为了他们心中最渴望的味道。

  或许,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分享饴糖时的那份温馨。

  有的军卒低下头,轻轻捻着手,神情空洞,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玉盘玉盘。

  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

  你可曾听过百年故事千年唱,

  云卷云舒,儿童鬓霜。”

  军阵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声。

  他们走过大江南北,与各路敌军浴血厮杀。

  无数个夜晚,他们望着天上月亮,满心思索着回家的路。

  如今,回家的路就在脚下,

  可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无尽担忧。

  家中的孩子,是否已经长大**?

  他们离开时,孩子还年幼懵懂,

  如今归来,孩子会不会已经认不出自己?

  那些曾经天真无邪的面容,

  如今是否也被岁月染上了风霜?

  军卒们的眼神中,既有对归家的急切渴望,又有对未知的忐忑不安。

  “玉盘玉盘。

  那孩子已拂去风霜。”

  “玉盘玉盘,

  何时可掇,载笑载言,携归故乡。”

  唔——

  号角声陡然间变得慷慨激昂。

  陆云逸身跨战马,手持喇叭,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喊:

  “归家——”

  “归家!归家!”

  军卒们齐声高喊,声音响彻云霄。

  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心中的热火熊熊燃烧。

  原本沉重的脚步,此刻变得轻快起来。

  他们整齐地迈着步伐,紧紧跟随在将军身后,缓缓走出营寨。

  微风轻轻拂过,带来泥土芬芳和青草气息。

  他们似乎从中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玉盘玉盘,

  那天宫是否有答案。

  玉盘玉盘,

  那大圣取经何时还。

  玉盘玉盘,

  那孩子何时越过天上万重山。

  漫漫,漫漫,漫漫,向星汉。”

  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浦子口城宽敞的道路。

  穿过巍峨耸立的城门,踏上宽阔的护城河大桥,一路向北。

  浦子口城守将鲁谵,望着军卒们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神情动容。

  他猛地扬手一挥,高声下令:

  “奏乐,送同袍!”

  浦子口城对面,应天府河渡口。

  一行文武大臣,静静地聆听着那悠扬而又略显古怪的韵律。

  他们看着前军斥候部军卒离京,

  扬起的漫天沙尘,很快便消散一空,

  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太子朱标伫立在码头上,转头问身旁的李原名:

  “这是什么礼乐?

  说的是月亮,但孤听着,却像是出征的战歌。”

  李原名微微动了动胡须,躬身答道:

  “殿下,此曲名为“问月”,

  用的是出征时的正韵。

  臣初次拿到曲子时,也觉得十分古怪。

  分明像是一首儿歌,可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正所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今日说玉盘,想的是小时候的自己,也是那遥远的家乡。

  在我大明,说的正是出征在外的军卒啊。”

  太子朱标望着那已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军队,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怪不得,孤听了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悲伤。”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礼部尚书李原名开口,继续说道:

  “礼乐之道在祀,祭奠的是逝去的先人、祖先,

  但凝聚的却是活着的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殿下能与之产生共鸣,实乃国朝之幸。”

  朱标轻轻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自然清楚。

  但站在身后的国子监一众学子,却纷纷面露诧异。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细细思索一番,竟觉得真有几分道理。

  正因为有了礼乐,大明百姓才能拥有共通的情感。

  离家之人会思念家乡,会担忧家人,会牵挂孩子,会满心渴望归家。

  大学士宋纳看向身旁的孙思安与夏元吉:

  “你们听明白了吗?”

  二人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疑惑。

  宋纳却丝毫不在意,淡淡地开口说道:

  “这便是礼部的尊贵之处。

  你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才算得上心怀天下,登堂入室。

  作为老夫的弟子,这是第一道课业,你们回去后要好好琢磨。”

  “是”

  二人齐齐躬身应道。

  “陛下驾到——”

  这时,一声高呼从城门处传来。浩浩荡荡的皇庭禁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出城门洞。

  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

  金银二色的甲胄熠熠生辉,显得光鲜亮丽。

  城门附近以及码头上的诸多力夫和商贾,

  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的仪仗队,心中满是疑惑。

  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竟然也来了。

  这时,随着皇帝的辂车缓缓驶出城门洞,

  后面跟随的文武百官也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他们身着官袍,稳步踱步而行,时不时地望向远方,脸上满是期盼之色。

  百姓们见到这一幕,更是震惊不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太子来了,皇帝来了,文武百官也来了。

  很快,他们便知晓了答案。

  官道尽头,一辆朴素而不显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

  马车上没有随行人员,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车夫,在稳稳地赶着马车。

  马车自视线尽头出现的那一刻起,城门附近的气氛便陡然一变,变得复杂万分。

  不知有多少人踮起脚尖,努力向前张望,渴望能看一看那马车。

  辂车上,身穿衮服的明皇朱元璋,从掀开的车帘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脚踏实地,稳步向前。

  一旁的太子朱标,也紧紧跟随其后。

  二人向前走去,渐渐越过守卫的皇庭禁军,又越过了密密麻麻的官员队伍。

  二人在道路中央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辆马车也缓缓停下。

  一只苍老且布满褶皱的手,从帷幕中伸了出来。

  随后,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眼睛浑浊的素衣老者,探出头来。

  他慢慢地走下马车。

  老者个子中等,气质儒雅平和。

  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超脱凡尘的意味。

  即便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依旧能看出其年轻时的英俊模样。

  一身素衣穿在他身上,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明皇朱元璋见到这人,眼神微微一动,胡须微微颤抖,

  就连嘴唇也开始抖动。

  他第一次显露出些许老态,走路时脚步有些踉跄。

  他颤抖着向前走了两步,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

  “老哥,一晃多少年了,咱们都老了”

  马车上下来的老者,同样面露动容之色。

  他张开双臂,踉跄着走了过来:

  “上位.一眨眼,咱们都半截身子入土了。

  你我的胡子都白了。”

  二人相拥而泣,真情流露。

  整个大队的人,都被这一幕所动容。

  太子朱标更是低下头,暗暗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太子抬起头,朝着老者躬身一拜:

  “朱标见过伯父。”

  “太子.多年不见,太子都英武了许多啊,

  上位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老者颤颤巍巍地看着太子,努力弯了弯腰,说道:

  “臣韩国公李善长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容貌甚伟,英姿勃发,

  老臣深感欣慰,大明后继有人啊。”

  朱元璋连忙将他扶起,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哎,老哥啊,快直起腰。

  咱们都老了,弯腰容易闪着。

  朕还记得,当初标儿出生之时,咱还与你一起琢磨名字。

  思来想去,这才定下了标儿的名字啊。”

  “是嘛.不瞒上位,臣年纪大了,最近脑子有些糊涂。

  早些年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啊.”

  韩国公李善长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落寞。

  “老哥,朕也是如此啊。

  现在过惯了好日子,以往挨饿受冻的日子,也有些模糊了。”

  朱元璋一脸赞同地说道。

  而后,他搀扶着李善长,看向后方的诸多文武百官,说道:

  “老哥来看看,这些都是咱们大明朝庭的文武百官。

  今日朕将他们都叫来,迎接你。

  就如同在凤阳时那般,咱们出去打仗,去找粮草。

  军中弟兄们都在门口翘首以盼啊。”

  李善长望着前方人头攒动的场景,老泪纵横,感慨道: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啊。

  如今故人已不多,老的老死的死,再不就是如臣这般,行动不便,不敢随意动弹。

  这次来京城,臣是抱着死在路上的决心走来的啊.

  幸好,老天爷有眼,

  让臣能活着来到应天,看一看咱们大明的祥瑞”

  说着,李善长用力抓住朱元璋的手,颤巍巍地说道:

  “陛下,若是当年咱们有这等好东西,

  小顺老三他们也就不用饿死了。许多老兄弟都能活下来”

  “老哥,咱们建立了这大明,真是顺应天命,民心所向。

  当年你跟我说朕能当皇帝,我记得还大骂了你一通。”

  李善长干笑起来,连连点头:

  “是啊,那时陛下骂我痴人说梦,刚吃了顿饱饭就想当皇帝,哪有这样做梦的。”

  朱元璋也笑了起来,说道:

  “当年说什么来着,若朕当了皇帝,你就是宰相。

  后来咱真成了皇帝,老哥你也成了宰相,也算没白活这一遭啊。”

  “哈哈哈哈,上位真龙之姿,威临天下。

  天下能有今日之太平,全仰仗陛下。”李善长大笑着说道。

  然后,他猛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脸色涨红,仿佛心肝都要咳出来。

  太子朱标见状,连忙递过帕子。

  李善长接过帕子,用力一咳.

  一块血痰被咳了出来,这才慢慢停止了咳嗽。

  见到帕子上的血迹,朱元璋与朱标都瞪大了眼睛,连忙焦急地问道:

  “老哥,这是怎么了?”

  “伯父,要不要传太医。”

  李善长直起腰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些虚弱地看着二人,说道:

  “上位、太子殿下,

  老臣已是七十五岁高龄,身躯孱弱,命不久矣啊。

  若用药石,恐怕活不过三日。”

  “走走走,进宫.外面风大,咱们去宫中细聊。”

  朱元璋连忙搀扶着李善长,招呼不远处的太监:

  “拿屏风来。”

  一行太监连忙快步凑了过来,撑起巨大的伞盖,又用屏风挡在他们身后

  李善长的脸色这才渐渐好了一些。

  他紧紧抓住朱元璋的手,颤巍巍地说道:

  “上位,这次来京,是想再见上位最后一面,也见见还在世的老弟兄。

  之后臣就回家等死了。

  望上位莫要担心,也不必悲伤。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能跟随上位走这一遭,遍历天下,臣已心满意足。”

  朱元璋嘴唇紧闭,眼眶微微泛红,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他不停地轻轻拍着李善长的手,说道: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走朕陪你看看应天城,看看这些日子新出的好玩意。

  大明日新月异,每日都有新变化。

  老哥可不能死啊,

  要多看看多走走,这都是咱们打下来的江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