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内,刘思礼和郭阳的心绪两极反转。

  刘思礼满心震惊,而郭阳则颇为从容,嘴角挂着淡淡微笑。

  那模样,活像与“乡下人”讲述应天繁华后,所带着的倨傲。

  刘思礼自认为是见过世面的,

  官场上的争斗他也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自身本事也经受过考验。

  否则,就算家中再厉害,

  庆州知州这一前线官职也轮不到他。

  对此,他暗自有些骄傲。

  如今,相较于自己女婿,自己的点成就似乎就不值一提了。

  尤其是前些日子女婿与锦衣卫的冲突,

  让他惊叹不已

  锦衣卫吃了个哑巴亏,上上下下被杀了不少人,

  指挥使更是被禁足,还得登门道歉。

  这情形,与他所听到的锦衣卫大相径庭啊。

  不是说锦衣卫杀人无形、无孔不入,能让小儿止啼吗?

  怎么现在像只鹌鹑?

  而且,往来信件中女婿直言,京中有些生意需要他来打理。

  本以为是普通工坊、商行,

  自己做官顺便就能兼顾。

  没承想,似乎自己升任的这个官职,

  完全是因为商行规模太大、作用太重。

  朝廷不能做卸磨杀驴的事,

  这才把他从庆州调过来,接替女婿操持商行。

  一时间,刘思礼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总感觉自己一辈子步步为营、精心算计,

  到头来却比不上女婿这个年轻人。

  一旁的郭阳见他这般模样,也暗自好笑,宽慰道:

  “刘大人,陆大人还有很多本事,您慢慢就会了解。

  说起来,当初下官和同僚们也曾对陆大人的所作所为大为震惊,

  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说到这儿,郭阳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他和刘思礼有着同样的感触。

  不止他们,朝廷中一些上了年纪却晋升无望的官员,都有这种想法。

  他.怎么这么活啊。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

  因为庭院宽阔,传到正堂时已变得低沉。

  但二人还是察觉到了,门口的管事也匆匆跑进来。

  “老爷姑爷来了。”

  郭阳听后脸色微变,连忙站起身来,

  刘思礼反应稍慢半拍,

  但脸上很快也浮现出笑容,跟着站了起来。

  不多时,二人一同朝门口走去。

  还没走到庭院中心,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甲胄,

  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气势惊人。

  刘思礼看清来人模样,心中一惊。

  怎么变化这么大?

  在庆州时,即便打完北元,

  女婿已有了些权势,

  但看起来还是一副年轻模样,身上也没多少气势。

  可现在一看,模样成熟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气势截然不同,仿佛身形都更加高大了。

  郭阳连忙站在原地躬身:

  “拜见陆大人。”

  陆云逸没理会他,径直冲到刘思礼面前,躬身一拜:

  “拜见岳父大人!”

  一股威势扑面而来,刘思礼呼吸猛地一滞,

  愣了片刻才欣慰地笑起来:

  “好好好好啊,云逸,你长大了。”

  睹物思人,一见到他,

  陆云逸就想起了以往在庆州过活的日子,

  也想起了家中父母,以及那些有些精明但淳朴的父老乡亲。

  更想起塞外风光,冬日的寒冷和夏日的清爽。

  不知不觉间,陆云逸陷入回忆之中,呆立在原地。

  这种瞬间的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云逸很快就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刘思礼,

  见他身形干瘦,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不禁感慨道:

  “岳父大人,从庆州到应天路途遥远,您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看到你取得这般成就,云逸你才是真的辛苦啊。”

  刘思礼此刻也是感慨万千,

  从庆州到应天这一路,光是赶路,

  他都觉得万分辛苦,更何况是南征北战的行军打仗。

  “云逸啊,你在京城辛苦,家中一切都好.

  你的父母身体不错,婉怡也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

  勤俭持家,刁蛮性子改了不少。

  总之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陆云逸听后连连点头,思绪飘飞,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

  直到陆云逸心中感慨抒发得差不多了。

  他才看向一旁郭阳,眼中露出问询。

  郭阳连忙拱手一拜:

  “下官吏部主事郭阳,奉侯大人之命迎接刘大人。”

  陆云逸眼中闪过思索,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本官知道了,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你先回去,再替本官谢谢侯大人。”

  郭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连忙拱手一拜:

  “是,陆大人,下官告退。”

  刘思礼看向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心领神会,从身后之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递过去.

  陆云逸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便没再理会,跟着刘思礼走进正堂。

  一进入正堂,陆云逸也被其宽敞程度惊到了。

  他更惊叹于岳父家中底蕴竟如此深厚,在应天都有这么大一座宅院。

  二人落座后,刘思礼语重心长地说:

  “云逸啊,先前我让管事给郭大人送了些礼物,

  有庆州特产,还有些钱财,你别介意。”

  陆云逸笑了起来:

  “岳父大人见外了,云逸怎会介意此事。”

  刘思礼这才放下心来,长叹一口气:

  “我在路上时,一些老友来信提醒我,

  到京城后要懂礼数,对吏部和礼部官员要多恭维,该花的银子别心疼。

  为父想想也有道理,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你在京城位高权重,但为父终究是个流官,

  流官进京总得表示表示,就当花钱买个安稳。”

  “小婿明白。”

  陆云逸点了点头,

  有些规矩即便看着让人不齿,却也有其合理性。

  外地流官进京,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无人可问。

  这时候用钱开路,寻求指点庇护,是最简单的办法。

  更为难的是,想花钱都找不到门路。

  陆云逸露出些许歉意:

  “岳父大人,小婿算着您的行程,

  本以为至少还得几日才能到应天,是小婿疏忽了。”

  “哎~”刘思礼摆了摆手:

  “我们一路紧赶慢赶,就是想早点到应天,安稳地歇几日,

  没想到吏部如此神通广大,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行程。”

  说到这儿,刘思礼面露感慨:

  “这位侯部堂是什么来头?

  莫不是有什么心思在里面,又或者.有求于你?”

  陆云逸笑着解释:

  “岳父大人,侯庸侯大人是洪武十八年进士,

  考上进士时,他父亲还是罪身,远在福建都司,

  后来他向陛下禀明,陛下看他辛苦,就免了他父亲的罪,把父亲接了回来。

  最近,他父亲身体不太好,

  想把福建都司时留下的一些物件送回京城,留个念想。

  他便找到了都督府,诸多公侯都不在,

  是小婿帮他将此事办了,这才有些交情。”

  刘思礼面露恍然,连连点头:

  “我就说嘛,堂堂吏部堂官,怎么会关照我这个边地流官。”

  “岳父大人可别这么说,这次您进京担任鸿胪寺卿,位列九卿,

  日后就是朝堂大员了,吏部这么做,本就应该。”

  如今大明,九卿分大九卿和小九卿。

  大九卿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

  小九卿指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

  这些官职是整个大明朝廷正常运转的关键,也是各个衙门的掌事人。

  刘思礼嘴唇微抿,长叹了一口气:

  “云逸啊,不瞒你说.我本想着进京后在六部谋个官职,先安稳下来,

  日后再谋求晋升外放。

  没想到如今一步登天了,

  你知道我接到信件和朝廷任命时有多惊愕吗?

  为父差点以为是有歹人要害我呢。”

  陆云逸笑了起来:

  “岳父大人,这次您进京可不只是位列九卿,

  更重要的是.等小婿离开京城后,执掌应天商行,

  这才是天大的事,也是通天官途。”

  “应天商行.刚才听郭大人说,我也了解了一些。

  只是他应该不知其中关键,

  只说这是都督府和工部衙门联合开设,

  宫中以及军候们都有投钱,十分重要。

  但我总觉得,一个商行不至于如此,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门道。”

  陆云逸也没隐瞒,快速说道:

  “岳父大人,实不相瞒,

  商行只是个幌子,真正要做的是通过商行渠道,

  让朝廷掌控应天周边的诸多村落,

  顺便借此连通、加快应天附近的道路修建,

  双管齐下,增强朝廷对应天京畿的掌控力。

  当然,这也是个样板。

  要是行得通,商行这种模式会慢慢在整个大明推广开来。”

  刘思礼一听就明白,瞳孔微微收缩。

  原本他以为商行是为朝廷赚钱的。

  但现在看来,朝廷野心勃勃,

  能做成这事,就算花上百万两银子都值。

  更何况现在.还能赚钱。

  “这这.这确实是通天官途啊。”

  刘思礼仔细一想,

  商行既然承担了这么重大的使命,那必然与宫中联系紧密.

  一来二去,自己岂不是成了宫中心腹?

  要是把事情办好,还愁不能升官发财?

  巨大的惊喜让刘思礼喜出望外。

  可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忌惮。

  “云逸,这么大的事,让为父来负责是不是太太看得起为父了。”

  刘思礼脸色古怪。

  他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又地处边陲,还出身世家。

  这种天大好事,怎么看都轮不到他。

  陆云逸神色坦然,宽慰道:

  “岳父大人,商行的事朝廷后续会派人辅佐,

  岳父您只要管好大局就行,

  当然其中肯定会有一些鬼蜮伎俩,

  但只要岳父与宫中齐心,就不会有问题。”

  “话虽如此.但为父心里还是没底,

  这种谋划不应该悄无声息、绵里藏针吗?怎么现在搞得大张旗鼓。”

  刘思礼发现,

  京城中的事似乎和自己在家学中所了解的不太一样。

  一些谋划,在事成之前,谁都不能说,

  百姓和朝廷官员往往后知后觉。

  但现在.

  陆云逸看到他脸上的诧异,自己也有些惊讶。

  果然,这些传承久远的世家对于为官之道,门儿清。

  “岳父大人,此事小婿不瞒您,

  商行的事之所以摆在台面上,是为了掩盖更重要的谋划。

  做生意赚钱是一方面,修路是隐藏目的之一,

  而加强应天对地方控制,则是目标。

  三层目的环环相扣,已经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了。

  但,整个商行在朝廷真正想做的事面前,都不值一提。”

  刘思礼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眼中闪过疑惑。

  “是什么事?要是朝廷机密,云逸你不用跟为父说,

  有些事知道多了,反而是灾祸。”

  对于这一点,陆云逸也深有同感。

  不过,既然岳父已经位列九卿,知道也无妨。

  顿了顿,陆云逸沉声说道:

  “朝廷发现了一种作物,可作主食,

  而且不挑土地,亩产惊人,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试种..”

  “哦?”

  刘思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与粮食有关的事,怪不得比商行的事更重要。

  但下一句话,却让刘思礼呆立当场。

  “亩产十四石。”

  陆云逸继续开口:

  “若是用普通土地种植,产量可能会减少,但也足够了。

  朝廷现在对这个消息秘而不宣,

  就是想等商行诸多渠道铺开后,在整个应天一举推行试种。

  到时候,商行会对外宣称,这是从北方寻来的作物。

  一方面是隐瞒此物的真正来源麓川。

  一方面是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让那些对朝廷心怀不满、心中有鬼的人猝不及防。”

  陆云逸侃侃而谈,刘思礼却一直满脸呆滞。

  过了许久,他才呆呆地问道:

  “亩产多少?”

  “十四石,朝廷六部和都督府的几位大人都亲眼所见,小婿也在场,

  而且这种作物不挑土地,日后会种到大宁和辽东。”

  “我的天啊.”刘思礼喃喃自语。

  他突然觉得,这个大明似乎都不一样了。

  莫说是亩产十四石,就算是亩产四石,

  在辽东都算得上天降祥瑞了。

  现在,十四石,就算是折一半还有七石呢!

  陆云逸神秘一笑:

  “所以说,有此等前提在,只要岳父大人能稳住局面就好,

  就算遇到些挫折,也无伤大雅。”

  这么一说,刘思礼又安心了些,长舒一口气。

  “无为而治,为父还是懂一些的。”

  陆云逸连连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只要不乱折腾,

  商行很快就会发展成庞然大物。

  到时候,主要压力就会从朝野变成朝廷,来自朝廷、六部九卿和诸多京官。

  毕竟,能从中分钱的衙门只是少数。

  到那时,商行可能要对六部做出些让步,

  出让一些钱财或赚钱渠道。

  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

  也会写在商行后续发展的计划书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再者,等商行开业后,计划书还会进行一些调整。

  等一切修改完善后,小婿会交给岳父大人。”

  事到如今,刘思礼可算见识到了女婿的本事,

  做事有条不紊、环环相扣。

  他面露感慨,忽然有些庆幸这小子用情至深,娶了自己女儿。

  长舒一口气,刘思礼沉声道:

  “既然云逸已经安排好了,为父就放心了,

  你有如今之成就,为父心中甚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