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晚上十一点左右,

  陆云逸拿着詹事院的腰牌,离开了应天京城,去往浦子口城营地。

  一路行去,没有丝毫阻碍。

  但与以往的沾沾自喜不同,陆云逸现在十分想有个人出现将自己拦下来,

  这样他就有理由掉头回家,早些歇息。

  奈何,一直走到了前军斥候部营寨,也没能如愿。

  看着只有几盏零星灯火闪烁的营寨,

  陆云逸悄悄发出了一声叹息,快步走了进去。

  很快他就来到了中军大帐,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

  走入其中,刘黑鹰坐在桌案后,

  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拿着毛笔,生无可恋地写着,眼神呆滞.

  听到脚步声,他有些滞涩的眸子挪了过来,而后爆发出精光!

  “云儿哥!你怎么来了?”

  陆云逸笑了笑,将自己丢在中军大帐的床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适感涌了上来,让他眼睛都微眯,想要当即睡去。

  “公务处置得怎么样?”

  刘黑鹰也瘫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积压的军务都快处置完了。

  等朝廷的封赏下来,再将那些剩余的无主斩获分一分,就差不多了。”

  “还剩下多少个?”陆云逸闭着眼睛发问。

  “原本有将近三千,但京军各部都分了些,留给咱们的还剩下一千余。

  我打算给军需官、军需官、亲卫以及军中参谋分一分,

  对了,火头军也给一些。”

  “伤残军卒的都分了吗?”

  “放心吧云儿哥,根据伤情每个人都多给了些。”

  刘黑鹰直起身,在桌上的文书来回翻找,

  很快就找出了记功文书,说道:

  “对了,咱们军中那些伤残军卒大多都选择进入工坊或者商行,

  只有一些伤残没有那么严重的弟兄,选择回家,倒是有些奇怪。”

  陆云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感慨:

  “虽然咱们给足了银子,但毕竟是身残之人。

  回到家难免会受人白眼,冷嘲热讽,

  还不如留在军中,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能自力更生。”

  刘黑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嗯是这个道理。”

  “具体的人员统计完成了吗?”

  “已经完成了,下午时我命人送给张玉了,共四百七十人。”

  陆云逸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刘黑鹰的工作效率很放心。

  他转而说起了其他事:

  “今日我去瓜果行了,你猜我见到谁了?”

  刘黑鹰面露古怪:“秦晴?”

  唉?

  陆云逸盯着刘黑鹰:“你怎么知道?”

  刘黑鹰挺胸抬头脖子一梗:

  “我当然知道,她在瓜果行上工,我还给工钱呢,一个月三钱。”

  陆云逸:“.”

  说到钱,陆云逸想起一事,看向军帐入口喊道:

  “云方。”

  冯云方匆匆跑了进来:“大人。”

  “白天给你的那份名单,人找到了吗?”

  冯云方连连点头:

  “回禀大人,大部分人都找到了,其中有几位今日已经开始授业了。”

  “这么快?”陆云逸一惊。

  人他还没见过呢,怎么直接上课了?

  刘黑鹰在一旁面露恍然:

  “云儿哥,你说的是那些读书人啊,

  人我都见过了,的确有水平。

  他们对于在军中授课并不排斥,当然也有我们给的钱多的原因在。”

  “一个月多少钱?”

  “五两!”

  “给尚书的女儿开三钱,给他们开五两?”陆云逸满脸古怪。

  刘黑鹰嘿嘿一笑:

  “那能一样嘛,价看着贵,但咱们人多。

  一个先生,每天教五百人,就算一人一天一文钱,十天就回本,剩余的都是纯赚。

  更何况,若是请教书先生,一文钱哪里请得到。”

  陆云逸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陆云逸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可真是奸商啊。”

  他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看向冯云方问道:

  “他们睡了吗??”

  “回禀大人,还没睡呢,其中有几位先生正在教夜课。”

  “走,去看看。”

  军中的夜课虽然教人识字,但随着军卒识字的数量越来越多,夜课已经变成了朗读兵书典籍之所,

  军卒们能听多少是多少,也不强求。

  一行人来到军帐东北角,

  这里有前军斥候部最大的军帐,可以容纳百人而不拥挤。

  每到晚上,这里都是灯火通明,一直要持续到申时,也就是三点左右才会熄灯。

  来这里学习的军卒大多凭自觉,

  若是上了白天的课业,晚上不来也无妨。

  来到这里,陆云逸顺着军帐敞开的帷幕向里面看去,

  一个个小板凳上坐满了身体粗壮的大汉,

  他们手中拿着小册子聚精会神地看着。

  在最前方,一人正拿着孙子兵法,在上面诵读,

  额头上有着细汗,不停地拿手帕擦拭。

  空气中弥漫着炎热,连带着军帐的气味也有些古怪。

  “大人,此人名为杨士奇,听说是江西人。

  如今来京城游历求学,日子过得很艰难。”

  陆云逸一惊,再次将目光投了过去。

  杨士奇身穿儒衫,二十多岁,长相端正,声音抑扬顿挫,清晰洪亮,颇有些板正。

  “什么时候结束课业?”陆云逸问道。

  冯云方看了看时辰,回答道:

  “大人,还有一刻钟就是子时,到时会换人。”

  陆云逸点了点头:“等他结束课业,让他来军帐中见我。”

  “是!”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声音落下,杨士奇拿起手帕,不停擦着额头细汗,

  看了看时辰,松了口气,终于到了散课时候了。

  他看着下方的诸多大汉,勉强一笑,挥了挥手:

  “诸位先暂且歇息,接下来的课业由刘兄来教授。”

  话音落下,就如学堂下课一般,在场诸多军卒纷纷站了起来,也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十分渴望研习兵法,学习兵书,

  但奈何.此等云山雾罩之言,每一次听都是折磨。

  随着军卒熙熙攘攘散去。

  杨士奇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心中有些感慨,

  这五两银子,真是难赚。

  从白天说到晚上,停歇时间少之又少,他现在感觉自己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他转身回到讲桌,开始收拾自己今日所带的书本文书,准备回到军帐中歇息

  但还不等他收拾好,便从外走入一个身穿常服的青年。

  杨士奇见到后,连忙拱手作揖:

  “见过冯将军。”

  冯云方笑着挥了挥手:

  “客气客气,今日授课,感觉如何?”

  杨士奇无奈一笑,看了看有些脏污的帕子,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劳累,但也收获匪浅。”

  “呵呵,跟我来吧,大人要见你。”

  杨士奇面露诧异,点了点头:

  “还请将军带路。”

  很快,二人来到了中军大帐,冯云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杨士奇点了点头,径直迈入其中。

  迈入军帐,看清里面的一切后,他先是一愣,

  今日聘用他的那名刘将军不在这里,

  反而是一名身穿常服、颇为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圆桌旁,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坦然。

  杨士奇以为他与自己一样,是被聘用的先生,

  便拱了拱手,没有说话,在另一旁坐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口渴,见对面的人面前有茶杯,

  便自己从茶盘中拿过茶杯,朝着那人点了点头,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杨士奇看着其中根根虬结的茶叶,微微一愣,

  他也算是走过南闯过北之人,

  大明四方的名茶,他虽然没有喝遍,但也见遍了。

  如今这种茶叶,他还是第一次见。

  轻轻抿了一口,杨士奇眼睛一亮。

  茶香弥漫,久久不散,将其饮尽后,

  他又倒了一杯仔细品尝,只觉得身上的烦热都消散了许多。

  “此茶如何?”

  杨士奇循声看去,见对面那人含笑发问,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此茶极好,就是不知出自何地。”

  “这是云南的普洱,在这京中卖,一两茶要数两金。”那人淡淡开口。

  “什么?”

  杨士奇有些震惊地看着杯中茶水,此物如此贵?

  若是没记错,他曾听人说过,

  产于洞庭湖的碧螺春,最好的茶也不过这个价格,云南普洱是何物?

  听闻此物极贵,杨士奇便将大口改为小口,

  轻轻抿着,仔细品味,越品他越觉得此茶极好。

  见对面的人一直看自己,杨士奇有些不好意思,笑道:

  “浦子口城大营不愧是京军汇聚之所,连饮用的茶叶都如此名贵,兄台觉得此茶如何?”

  “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清心心自清,

  茶好不好关乎饮茶时的心境,不能单以好坏论高低。”

  “兄台有些故弄玄虚了,好茶就是好茶。”杨士奇眉头微皱。

  “哈哈哈。”

  陆云逸发出了一声畅快大笑,连连点头,而后问道:

  “你说得对,有一事我心中不解,你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杨士奇上下打量了一番,犹豫着点了点头:

  “兄台请说。”

  陆云逸问:“如今京军在推行识字,请了诸多先生前来,此法是好是坏?”

  杨士奇几乎要脱口而出“自然是好事”,

  但话到嘴边又愣住了,转而皱眉深思,开始细细思量起来。

  沉吟许久,杨士奇轻轻点了点头:“是好事。”

  “那与这京军主将而言,是不是好事?”陆云逸脸色凝重了几分,

  这次他思考的时间更久,足足过了半刻钟,他才摇了摇头:

  “不是好事。”

  “为何?”

  杨士奇将腰杆挺直,声音放低,神情中带着些许忌惮:

  “自周文王周武王修史以来,距今已经两千四百余年,

  漫漫史书上可总结为四字。

  党同伐异!

  “文武”更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股力量。

  此间主帅为武官,但却在军营中传授私塾、国子监才可传授的学识,此乃僭越,会招来祸端。

  但与我等而言,则是一件好事,

  毕竟若是没有这种事,我等也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赚取银两。”

  对于他后面的话,陆云逸自然无视,而是在想着党同伐异之事。

  皇权与相权的争端暂且不谈,

  仅仅是文武之事,就打得不可开交,

  文官不能掌军事,武官不能行科举文教之事,

  在这一点上,二者几乎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现在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敌人,或许就是因为此事。

  陆云逸有些赞叹地看了一眼杨士奇,年轻人就是耿直。

  若是再年长一些,可能就不会这般直接,

  也不会与他这个外人,交谈此事。

  “那你觉得,此间主帅应该如何?”陆云逸又问。

  杨士奇这次没有考虑,而是缓缓摇了摇头:

  “在其位谋其政,在下人微言轻,所能见的风景也只是眼前一隅。

  此间主将为朝廷三品大员,所能看到、所能知道远超我等。

  他做出此等事,不论好坏,定然有其思量。

  眼前的“坏事”在我等眼中是如此,

  但到了那些大人物眼中,又是一番风景。”

  陆云逸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杨士奇,尚且年轻,还有几分青涩。

  但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思绪,没有固执己见。

  “你可曾参加过科举?”

  杨士奇一愣,脸上五官开始变化,神情复杂,

  最后转变为惋惜,他轻轻叹息一声:

  “十八年乙丑科乡试不中,二一年戊辰科又因母亲生病,无法参加,惭愧”

  “十八年为何不中?”

  “那是年幼,自诩心比天高,妄议朝政,惹得考官不喜。

  现在想想,当时还真有些狂妄了。”

  “二十四年辛未科可参加?”

  “自然是要参加的,本来想着求学一番就回德安老家。

  如今有了差事,每月所得银两不少,自然要留在应天,

  也省得往返赶路,白白耗费时间。”

  说到这,杨士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凑近了些:

  “敢问兄台,刘将军给你开了多少银子?今日白天时怎么不见你?”

  “给你开了多少?”陆云逸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杨士奇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如实回答:

  “五两银子,兄台呢?”

  “我身兼三职,年俸一千二百六十石。”

  嘶——

  杨士奇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猛地瞪大,

  六百三十两?

  一月五十二两五钱,足足十个自己。

  他是做什么的?

  很快,杨士奇大脑“轰”的一声,呆愣在原地。

  他想到了一件事,瞳孔骤然收缩。

  正三品大员年俸四百二十石,

  此军主将就是京中闻名的新任工部侍郎,听说身兼三职,是整个天下最大的三品官。

  四百二十石.一千二百六十石

  杨士奇眼睛越瞪越大,茫然地看了看眼前军帐,

  在那角落的桌案上停留许久,上面有层层堆叠的文书。

  显然,这是主将办公之所在,

  如此机密要地,怎么可能让两个教书先生停留在这?

  刹那间,杨士奇脑海浑浊清扫一空,猛地醒悟过来!

  他砰的一声站起身,身后四脚板凳翻倒在地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

  他来不及去扶,而后快速后退,只觉得头皮发痒,浑身发麻,

  然后快速一拜:

  “生员杨士奇拜见陆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