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福祥胡同十七号院已经有了动静。

  不是争吵,也不是鸡毛蒜皮的拉扯。

  是纸板摩擦的沙沙声,和人们压抑着呼吸的脚步声。

  吴家嫂子抱着那个硬壳笔记本,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站在那堆牛皮纸板前,身后是七八个眼巴巴等着开工的邻居。

  “吴组长,发料吧?”

  一个男人搓着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催促。

  吴家嫂子身体一颤,将头埋得更低。

  她翻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上面是林逸昨夜帮她提前写好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座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排……排好队。”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人群蠕动着,很快排成了一列歪歪扭扭的队伍。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的声音响起。

  “排什么队?不就几张破纸板,谁先拿不是拿?”

  是昨天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她叫刘桂花,平日里和张家嫂子走得最近。

  她仗着自己男人在厂里有点小权,向来看不起院里这些穷户。

  她越过队伍,伸手就要去拿最上面的一捆纸板。

  吴家嫂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想阻止,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本硬邦邦的笔记本。

  她想起了林逸的话,想起了那枚失而复得的铜扣。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底燃起。

  “站住。”

  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容置疑的颤音。

  刘桂花的动作僵住了。

  她猛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连头都不敢抬的寡妇。

  “你说什么?”

  吴家嫂子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用那支短短的铅笔,在那本笔记本上,找到了刘桂花的名字。

  然后,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三个字的后面,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圆圈。

  一个黑色的,代表着“违规”的印记。

  院子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刘桂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甩手里的纸板。

  “你个克夫的扫把星!你敢给老娘记黑账!”

  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着吴家嫂子扑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影子像一堵墙,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吴家嫂子的面前。

  是屠勇。

  他赤着膀子,手里拎着那本《劳动及报酬发放日志》,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煞气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刘桂花。

  “你想干什么?”

  屠勇的声音,很低,很沉,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

  刘桂花被他身上的煞气吓得一哆嗦,脚步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她……她凭什么给我画圈!”

  屠勇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比常人要大上一圈的手,指了指吴家嫂子怀里那个笔记本。

  “林干事说了。”

  他的声音,洪亮,粗犷。

  “这个本子,就是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刘桂花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谁的名字后面有圈,今天的肉票,就没他的份。”

  “这份记录,明天一早,还会出现在院里的黑板上。”

  刘桂花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她所有的嚣张,所有的气焰,在这套冰冷的、不讲人情的组合拳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她才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默默地,走回了队伍的末尾。

  院子里,那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秩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固。

  吴家嫂子看着手里的笔记本,那双总是**泪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丝茫然之外的东西。

  她抬起头,迎着那些敬畏的、复杂的目光,用那支短短的铅笔,在那一排排名字后面,一笔一划地,画下了第一道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