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很安静。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已经被另一种声音取代。

  哗啦,哗啦。

  那是牛皮纸板被折叠,被涂抹,被黏合的声音。

  缓慢,笨拙,却带着一股顽固的生机。

  吴家嫂子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头埋得很低。

  她的两个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帮忙递着纸板。

  陈年和另外几户困难人家,围坐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生产圈。

  他们糊的不是纸盒。

  是活路。

  屠勇没有参与。

  他手里捧着那本崭新的牛皮纸账本,像一尊门神,沉默地站在院子中央。

  他的脚边,放着一把崭新的扫帚,一个铁皮簸箕,还有两副林干事特意交代买的,厚实的帆布手套。

  这是委员会的第一笔公共资产。

  也是他,屠勇,权力的延伸。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走向了那个小小的生产圈。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

  屠勇没有看任何人。

  他径直走到吴家嫂子面前,蹲下身,从她脚边那堆已经糊好的纸盒里,拿起了一个。

  他的手指很粗,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血污。

  可他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稳。

  他用拇指,仔仔细细地,刮过纸盒的每一个黏合处。

  “这里。”

  他的声音,洪亮,粗犷,不带一丝感情。

  他指着一个微微翘起的边角。

  “浆糊没涂匀,不合格。”

  吴家嫂子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张本就蜡黄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屠勇没有再看她。

  他将那个不合格的纸盒,轻轻地,放在了一旁。

  然后,他又拿起了第二个。

  合格。

  第三个。

  合格。

  他检查得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分割一块上好的猪肉,每一刀,都必须精准,不容丝毫差错。

  一小堆纸盒,很快被分成了两堆。

  一堆是合格的,另一堆,只有孤零零的那一个。

  屠勇拿起那支英雄钢笔,翻开了另一本崭新的验收记录簿。

  他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第一笔记录。

  【吴秀芬,成品二十三,合格二十二。】

  写完,他才抬起头,那双带着几分煞气的眼睛,看着那个早已手足无措的女人。

  “拿回去,返工。”

  说完,他不再多言,起身,走向了下一个人。

  陈年。

  老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把自己糊好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纸盒藏起来。

  屠勇没有给他机会。

  他拿起一个,看了看,眉头皱得更深了。

  “角,没对齐。”

  他又拿起一个。

  “浆糊,抹得到处都是。”

  陈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屠勇看着他那双抖得像风中残烛的手,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把纸盒扔到不合格的那一堆。

  他只是拿起一张新的纸板,用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为老人演示了一遍。

  “先对角,再压边。”

  他的声音,依旧生硬。

  “这样,就不会歪。”

  陈年愣住了。

  他看着屠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茫然之外的东西。

  屠勇没有再看他。

  他将那个演示用的纸盒,轻轻地,放在了陈年的手边。

  “照着这个糊。”

  然后,他起身,继续走向下一个人。

  他像一个冷酷的、却又带着一丝笨拙温情的刽子手,用一把名为“规矩”的标尺,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个院子里,新生的秩序。

  而这一切,都被一扇紧闭的窗帘后,那双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尽收眼底。

  廖山死死地攥着茶缸,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着那个杀猪的,像模像样地当起了监工。

  看着那些穷鬼,像一群被驯服的牲口,埋头苦干。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这个院子,就真的没他立足之地了。

  他猛地站起身,换上了一件最体面的外衣,戴上了一顶洗得发白的干部帽。

  他没有走前门。

  他拉开后窗,像一个做贼的耗子,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

  轧钢厂,后勤处。

  他要去搬救兵。

  搬一个,能把那个姓林的毛头小子,连同他那套**规矩,一起碾得粉碎的,真正的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