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块小黑板,像一柄刚刚饮过血的铡刀,静静地立在那里。

  每一个白色的粉笔字,都泛着冰冷的寒光,映入孙瘸子那双浑浊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是因为冷,是恐惧。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意。

  报告。

  区里。

  韩联络员。

  这几个词,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他所有的无赖和侥幸,都碾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扇门。

  廖山的门。

  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那扇曾经为他撑腰的门,此刻像一道冰冷的墙,将他无情地,隔绝在外。

  他被抛弃了。

  “孙大爷。”

  林逸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一天时间。”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

  “这份报告,就会变成铅字。”

  林逸没有再多言。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看着这个被旧秩序推出来的最后一块顽石,如何在自己的规矩面前,寸寸碎裂。

  孙瘸子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那条引以为傲的瘸腿,此刻像灌了铅,沉重得让他无法站立。

  他猛地一顿拐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逸,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

  “不。”

  林逸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记录事实。”

  林逸指了指黑板上的字。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你刚才亲口说的,亲手做的。”

  “我只是,帮你写了下来而已。”

  孙瘸子的身体,晃了晃。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人说话,是在跟一堵墙,一堵用规矩和条例砌成的,冰冷的墙。

  他所有的撒泼,所有的无赖,在这堵墙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院子里,那些刚刚还抱着一丝看热闹心态的邻居,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剩下恐惧。

  他们第一次发现,这套新规矩,比廖山的拳头,可怕一百倍。

  拳头打在身上,疼一阵就过去了。

  可这白纸黑字,是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我……”

  孙瘸子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他要是再扛下去,扛碎的,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面。

  是廖山,是这个院子里所有不服规矩的人,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钱……我没有。”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宣读自己的投降书。

  林逸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那就干活。”

  孙瘸子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我这条腿……”

  “我知道。”

  林逸打断了他,“厕所,你扫不了,水沟,你也掏不动。”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院里那些噤若寒蝉的邻居。

  “不过,咱们院里,总有些活,是坐着也能干的。”

  他指了指墙角一堆无人问津的蜂窝煤。

  “比如,把那些碎了的煤球,重新和上煤灰,打成新的。”

  “再比如,”

  林逸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监督院里的小孩子,不要随地大小便。”

  “这些活,不累。但很琐碎,也很重要。”

  院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懂了。

  这是惩罚,更是羞辱。

  让一个平日里最爱倚老卖老的老头子,去和煤灰,去看管一群光**的小孩。

  这比让他去扫厕所,还要诛心。

  孙瘸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那根拄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地瞪着林逸,那眼神,恨不得将这个年轻人千刀万剐。

  可他,终究还是缓缓地,低下了那颗顽固了一辈子的头颅。

  “我干。”

  两个字,像是从他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

  林逸笑了。

  他拿起那块湿布,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份刚刚写好的“总结报告”,一笔一划地,擦拭干净。

  铡刀,落下。

  却未见血。

  只留下了一地,狼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