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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抽出其中一页,仔細地看着。

  档案上,是一张黑白的,有些模糊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戴着一副老式眼镜,眼神温和,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执拗和清高。

  姓名:罗云生。

  单位:西北电子科技大学。

  专业领域:高频微波电子学,真空电子理论。

  履历很简单,建国后回国,一直在高校从事教学和理论研究。

  但在最后的备注一栏,却写着几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因在学术会议上,公开质疑苏联电子注理论的普适性,提出非均匀慢波结构设想,后被诬陷,停止一切科研活动,下放至学校图书馆,整理资料。”

  看到这几行字,会议室里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专家,都沉默了。

  又一个被埋没的天才。

  一个敢于挑战苏联专家理论权威的勇士,却落得如此下场。

  郑昊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非均匀慢波结构!

  这不就是后世制造超长寿命行波管的核心技术理论吗?

  这个叫罗云生的老教授,在几年前,竟然就已经凭着自己天才般的直觉,触碰到了这个领域的真理!

  只是,他的声音,被那个荒唐的时代,彻底淹没了。

  “就是他了。”

  郑昊将这份档案,单独抽了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罗副主任和李将军。

  “罗副主任,李将军,我需要这个人。”

  他的语气,不像是请求,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不管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三天之内,我必须在北斗大本营,见到他。”

  “我,要亲自去请他出山!”

  两天后,一架军用运输机,降落在西北一座古老城市的机场。

  郑昊只带了魏秘书一人,走下舷梯。

  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一辆早就等候在此的吉普车,直接将他们拉到了西北电子科技大学的门口。

  眼前的大学,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和萧条。

  郑昊看着校门口那斑驳的校名石,心中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所深居内陆的高校,却藏着一位能够解决国家航天难题的顶尖人才。

  按照档案上的信息,他们没有去办公楼,而是直接走向了学校最偏僻角落里的一栋两层旧式小楼。

  图书馆。

  图书馆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身形瘦削,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前,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用一支蘸水钢笔,在一张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

  他的周围,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各种外文书籍和期刊。

  他仿佛与世隔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郑昊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知道,眼前这位,就是罗云生教授。

  他没有立刻上前打扰,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老教授的演算。

  那是一串串无比复杂的麦克斯韦方程组和边界条件推导。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以郑昊的眼光,立刻就看出来,罗教授正在试图建立一个全新的,描述电子注与行波结构互作用的数学模型。

  这个模型,比当时苏联主流的理论,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

  这就是天才。

  即便被剥夺了实验室,被剥夺了科研经费,甚至被剥夺了尊严,但他的大脑,他的思想,却从未停止过向科学的更高峰攀登。

  “咳咳。”

  魏秘书在一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罗云生教授这才从演算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人。

  “你们是……?”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不与人交流,显得有些沙哑和迟钝。

  郑昊走上前,恭敬地微微鞠躬。

  “罗教授,你好。我叫郑昊,从北京来的。”

  “北京?”罗云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和疏离,“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就是一个整理资料的,学校的档案,都在那边锁着。”

  他显然把他们当成了来查档案的外调人员。

  这种经历,在过去那些年里,他已经遇到过太多次了。

  郑昊没有急着说明来意,他的目光,落在了罗教授桌上的那张草稿纸上。

  “罗教授,你是在研究行波管的互作用理论吗?”

  罗云生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下意识地,就想把那张草稿纸收起来。

  那些公式,那些思想,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不想让任何人,特别是有从政背景的人看到。

  因为他怕了。

  他怕自己这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推论,又会给自己,给家人,带来无妄之灾。

  郑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动作,便轻声说道:

  “罗教授,你在公式的第三行,关于空间电荷波的边界条件处理上,是不是……可以引入一个等效介电常数的概念?”

  罗云生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郑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等效介电常数?

  这个概念,是他最近几天,才刚刚在脑子里形成的一个模糊的想法!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实在纸面上!

  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可能知道?

  难道……他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可国内应该没人注意到这种系统性工程下面的一个小学科里的东西啊?

  “你是说……把电子注本身,看作是一种特殊的,可以被电磁波穿透的介质?”罗云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在颤抖。

  “没错!”郑昊的眼睛亮了,“而且,这种介质的介电常数,不是一个常数,而是一个与电子速度和密度相关的张量。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复杂的粒子运动问题,转化为一个相对简单的,非均匀介质中的电磁场问题来求解!”

  “啪!”

  罗云生手中的蘸水钢笔,掉在了地上,蓝色的墨水,溅了一地。

  但他浑然不觉。

  他冲到郑昊面前,双手紧紧地抓着郑昊的胳膊,整个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你……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看着郑昊那年轻得过分的脸,眼神里,不再是警惕和疏离,而是一种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同类的狂喜!

  多少年了!

  他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在别人看来,是疯话,是毒草。

  他只能在深夜里,在脑海中,一个人孤独地推演。

  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他了。

  可今天,就在这里,一个来自北京的年轻人,不仅看懂了他的演算,甚至还一语道破了他思想中最核心,最闪光,却也最模糊的那一点!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行了半个世纪的旅人,突然看到了远方亮起的,一模一样的火把!

  “罗教授,我叫郑昊。是国家‘北斗’卫星导航工程的,总设计师。”

  郑昊没有隐瞒,郑重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然后,他将国家遇到的困境,将行波管被全面禁运的危机,将北斗工程对一个高性能行波管的迫切需求,毫无保留地,向罗云生和盘托出。

  他没有用大话去动员,没有用口号去感召。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国家级的,世界级的,无比棘手的技术难题。

  “罗教授,我们现在,被卡住了脖子。整个工程,都可能因为一根小小的管子,而功亏一篑。”

  “我知道,你在几年前,就提出了非均匀慢波结构的理论。这个理论,就是我们打破封锁,造出我们自己的超长寿命行波管的,唯一希望。”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以组织的身份,来给你下达命令。”

  郑昊的表情,无比诚恳。

  “我是以一个后辈,一个同样搞技术的人的身份,来请求你。”

  “请求你,出山!带领我们,攻克这个难关!为我们国家,为北斗工程,铸造一个能响彻太空的,最洪亮的喉舌!”

  说完,他对着罗云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罗云生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浑浊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

  士为知己者死。

  他不在乎名利,不在乎地位。

  他在乎的,是有人能懂他,是他的毕生所学,能有一个用武之地!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好……好……”

  老教授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

  “为国,我死而无憾!我……我去!”

  他挺直了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学术会议上,敢于挑战权威,意气风发的学术宗师。

  就在郑昊扶着激动的罗教授,准备离开时。

  图书馆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