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大同。

  “你说什么?!”

  老将军周尚文拍案而起,一把抓住了传令兵的肩膀,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难以置信的抽搐。

  “将军,千真万确。”

  传令兵被抓的生疼,却也只能皱着脸重新说道,

  “鄢将军率领英雄营,一路杀进了俺答王庭。”

  “当我部骑兵赶到之际,俺答骑兵伤亡已逾三千,王庭城楼坍塌起火。”

  “俺答与麾下的一众鞑靼部族首领俱已葬身火海,麾下骑兵毫无斗志,一触即溃,四散逃窜!”

  “曾将军和马队长建议乘胜追击,沿袭俺答此前开拓出来的通往狼居胥山矿场的道路,前往狼居胥山,效汉朝之封狼居胥,承勇冠三军之名。”

  “然鄢将军不允,只命曾将军、马队长各自率领骑兵,同沈参将、高参将率领英雄营的将士前往,狼居胥山勒石留名。”

  “自己则与曾将军麾下的粮草步卒押解俺答王族数百人与王庭财产珍宝一同返回大同,如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只是讲述着这些话,传令兵便已气血翻涌,呼吸急促,脸上不自觉的洋溢出难以言喻的自豪与骄傲。

  封狼居胥!

  勒石燕然!

  这是多少中原儿郎,尤其是这些常年对抗鞑靼的边镇军民从小听到大的英雄故事。

  然而自土木堡之变之后,大明早已全面转入被动防守,多少年来大明的边镇军民不胜鞑靼之扰,甚至有时光是听到鞑靼人的鸣镝都能令小儿止啼,大人惶恐。

  谁能想到,如此令人振奋的英雄故事,竟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发生?

  哪怕没能亲身参与,哪怕只是道听途说,哪怕狼居胥山上不能留下自己的名字,这件事也依旧可以令每一个中原人头皮发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周尚文依旧死死的抓着传令兵的肩膀,甚至不自觉的用上了更大的力气,老眼中瞳孔不停的颤动,却依旧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啊……将军,你弄疼属下了。”

  传令兵不由发出一声痛叫。

  “嗨!”

  周尚文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如何的失态,总算松开了传令兵,嘴上却还在执着的质疑,

  “你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我相关此事送往京城的奏疏出了乌龙,那便是天大的罪过。”

  “你再与我仔细说说,你们到达俺答王庭之后,是否亲眼看见了俺答的尸身,又是否亲眼看到了那些鞑靼首领的尸身,或者……又是否有人亲眼看到俺答与那些鞑靼首领身死?”

  “这……”

  这个问题倒是令传令兵怔了一下,然后才终于有些不自信的道,

  “这倒是没有,我部骑兵跟随马队长抵达俺答王庭时,俺答与那些鞑靼首领的尸首已经与门楼一同焚烧殆尽,只能看到一些城楼残骸与一些无法辨认的焦尸。”

  “而这些事情亦是通过英雄营的转述得知,我部没有一人亲眼看见。”

  “……”

  周尚文闻言立刻蹙起了眉头,心中浮现起了一丝担忧。

  没有明确的尸首,该不会是冒功吧……

  这种事在大明边将债帅中时有发生,每次鞑靼人越关南下劫掠之后,别看那些尸位素餐的边将债帅畏敌不前,但回头却拿被鞑靼人屠戮的大明百姓尸身冒功的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如今看不见俺答和那些鞑靼首领的尸首,只有无法辨认身份的焦尸,这事便存在一些令人生疑的地方。

  然后就听那个传令兵继续说道:

  “不过将军,也并非只有英雄营这么说,那些被俘获的鞑靼人也是这么说的,难道鞑靼人还会配合英雄营捏造事实不成?”

  “另外,鄢懋卿只率两千兵马孤军奋战,一路杀进了王庭大营,这总该是不争的事实。”

  “我部骑兵抵达王庭大营的时候,便已看到了绵延两三里的鞑靼骑兵尸身,此事可做不得假吧?”

  “……”

  周尚文的眉头蹙得更紧。

  如此说来,鄢懋卿到底却没有冒功的必要了。

  毕竟他能完成如此壮举,以寡胜多一举杀入鞑靼王庭,其实有没有杀死俺答和那些鞑靼首领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就算是这样的功劳,也已经足以令鄢懋卿威震鞑靼,震惊朝野,名留史册。

  在这种情况下若还编造冒功,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而且纸包不住火,俺答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若是没有死,日后只需再一露面便可轻易击破谎言,如此反倒会给鄢懋卿惹来巨大的麻烦。

  所以……

  这些都是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一刻。

  “轰——!”

  一股子始终压抑在胸腔之中的热流猛然挤出心脏,瞬间充斥周尚文全身,令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如同被蚂蚁啃噬一般麻热!

  鄢懋卿办到了!

  这个后生办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老夫就知道!

  老夫就知道鄢懋卿能够办到,因此老夫才会配合于他!

  断然不是因为他出言威胁老夫,老夫只是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罢了!

  自今日起。

  土木堡之变的耻辱必将洗刷的干干净净。

  每一个边镇的军民,每一个大明的臣民,面对鞑靼人的时候都将不再恐惧,都可以挺起胸膛,仰起头颅,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明人。

  而这就是鞑靼人的土木堡之变,当年的一箭之仇,鄢懋卿用英雄营的火铳与火炮来报!

  “苍天有眼……得鄢懋卿一人,天佑我大明啊!”

  周尚文忽然仰起了头,让自己的脸保持四十五度角,他不想让已经充斥眼眶的眼泪掉下来,不愿被下属看到。

  可这又怎是如此便能控制的……两行热泪依旧顺着眼角夺眶而出,却因他仰头的动作,沿着鬓角流进了耳朵里面。

  这让他不得不掏了掏耳朵,选择背过身去,而并非继续仰头。

  大汉有大汉的霍去病。

  大明有大明的鄢懋卿……

  想到这里,周尚文忽然又莫名的担心起来。

  这个类比非常不好,非常不吉利。

  因为霍去病是大汉的限时外挂,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而鄢懋卿此刻的年纪,亦与霍去病相差不大,他该不会也是大明的限时外挂吧,也被上天嫉妒吧?

  就在这个时候。

  “报!”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报喝。

  周尚文终于勉强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擦了一把布满脸庞的泪水,亲信护卫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附耳说道:

  “将军,皇上的密使到了,如今正在门外。”

  “密使?”

  周尚文眼皮一跳,立刻想起了此前与郭勋联合递上去的奏疏。

  毕竟鄢懋卿私自率军出关奇袭俺答,这可不是小事,对皇上的计划影响甚大。

  皇上也的确是该有所反应,不过这回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快。

  不过。

  鄢懋卿此行完成了如此惊天壮举,这个消息若是传回京城,不知皇上又将是如何反应,会不会像他一样激动落泪?

  ……

  半晌过后。

  “呸!昏君!误国的昏君啊!”

  送走了朱厚熜派来的密使,将亲信护卫和传令兵也都屏退之后,周尚文一拳砸在案几上,咬着牙骂出声来。

  猜猜皇上密使送来了一道怎样的密诏?

  朱厚熜竟在密诏中,命他伺机将鄢懋卿这样的民族英雄暗箭射杀,将英雄营留在大草原上任鞑靼人鱼肉!

  这是一个天子,或者说是一个人能说出来的人话?

  “大明若亡,必亡于这个昏君!”

  周尚文难掩胸中的愤懑与寒心,目眦欲裂,面沉如水。

  他不接受!

  不了解情况就如此微操,这与连下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宋高宗有何区别?

  虽然他也知道朱厚熜如今肯定还不知道鄢懋卿已经办成了如此惊天壮举,只知鄢懋卿率军出关奇袭俺答王庭。

  就算鄢懋卿嘴上说的好听,说是为了确保通贡之事顺利无虞,即使是俺答意图破坏也不能例外。

  但其实他和郭勋心里都知道,鄢懋卿这种行为在皇上看来一定是轻启边衅,无论怎样都会对通贡之事,尤其是皇上最关心的石炭贸易造成影响。

  而这也正是一直就反对通贡的周尚文希望的事情,甚至将鄢懋卿视作与自己有相同理念的明智之士。

  因此被鄢懋卿威胁之后,他才选择了顺水推舟……

  结果却没想到,皇上竟会下这样一道密诏,竟要以如此不光彩的手段处置鄢懋卿?

  有句话叫做**决定脑袋。

  站在周尚文的立场上,他觉得就算鄢懋卿轻启边衅,就算皇上尚不知鄢懋卿办成了怎样的惊天壮举,那他也是一心为国为民,也不该以如此手段处置于他。

  甚至就算鄢懋卿有矫制或欺君的行为,也该是押送回京交由三司会审定罪。

  何况还有那两千名英雄营的将士,皇上竟在密诏中要求他要将他们留在大草原上任由鞑靼人鱼肉,这不是通敌卖国的昏君又是什么?

  难道皇上真以为,向鞑靼人做出如此妥协,鞑靼人就会领他的情。

  通贡之事就会顺利,碳税衙门就会成为皇上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么?

  皇上这是想屁吃!

  周尚文镇守大同多年,可太了解这些鞑靼人了。

  他们惯于欺软怕硬,若是不令这些鞑靼人畏惧,边患便永远不会停止,通不通贡都一个样!

  大汉是如此解决北方边患的。

  大唐亦是如此解决北方边患的。

  这是唯一的办法。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进行通贡,周尚文才没有意见。

  而鄢懋卿也的确做到了,所以鄢懋卿绝对是忠心为皇上办事的忠臣,还是能臣,还是悍臣。

  只是现在周尚文虽没有了意见,但原本与大明通贡的俺答却直接没了,这倒也的确是个问题……

  “不行,老夫恐怕不够了解这个昏君,此事只怕还得依靠翊国公斡旋!”

  周尚文紧紧攥着那道密诏,慌慌张张的出了门。

  他得将鄢懋卿办成的惊天壮举和皇上的密诏一道知会郭勋,瞧瞧郭勋这个皇上的近臣是否有能够将皇上的毛捋顺的两全其美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