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只有沈漓对他说过真话

  许远洲跌跌撞撞赶回家时,发现整座茅屋已是一片焦黑。

  许知行孤零零蹲在门槛前,怔怔望着那焦黑的门柱,一双眼睛空洞无神。

  许远洲快步上前:“哥,咱们家这么成这样了,谁干的?你干嘛坐在这儿啊,家都烧没了你还在发呆!”

  许知行神情恍惚,低头看着掌心那根木簪子“……她真走了……她说不嫁了,说要和我一刀两断……”

  “我不该……不该突然说不娶……”许知行喃喃道,“若不是我口不择言,她也不会走……”

  “哥!”许远洲一把按住他肩膀,“你后悔什么?那沈漓本来就不是你的良配,现在她走了,这不是个机会吗,你可以去找婉心姐姐啊!”

  “婉心?”许知行眼底浮现一抹挣扎,“可她……她未必肯见我……”

  许远洲眼珠一转,“哥,沈婉姐姐是官家贵女,最喜欢风雅情意,你要是拿着你的诗文去见她,说不定她立马就动心了。”

  许知行忽而眼底渐渐亮起,“对,她是有学识的女子,一定会欣赏我这诗。”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净手帕,咬破指尖蘸着鲜血,在帕子上当场写诗。

  写好了诗,许知行便偷偷摸摸去了侯府。

  他背贴着侯府墙根,屏息听了听动静,确认四周无人后,熟练地翻身而上,循着记忆摸到那间小屋,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沈婉心正披着素锦外衫站在妆镜前,听得动静刚想尖叫,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先是一愣,随即戒备后退。

  “是你?你怎敢擅闯侯府!”

  许知行连忙举起手帕,那上头的血诗已隐隐洇开,“我是许知行,我给你写了诗,想拿来给你看看。”

  婉心也擅长作诗,前世还因一诗而名动京城,但婉心却说她的诗还是不如他,同僚对他也是称赞颇多。

  只有沈漓那个妒妇,说什么他不适合写诗,让他以后不要再写……

  沈婉心蹙起眉,“写诗?”

  她冷眼打量许知行那一身寒酸打扮,眉头越皱越紧,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

  许知行将手帕献上,“你看看这诗……春水盈盈绕画桥,鸳鸯对对戏红桃……我为你写的,你若喜欢,我还能写更多……”

  沈婉心却只是冷笑一声,接过帕子便甩手丢进炭盆里。

  火苗舔上素帕,一瞬燃为灰烬。

  “你这也配叫诗?用词酸腐俗气,还敢拿来给我看?”

  “可是你明明说过很喜欢我写的诗……”

  沈婉心轻哼一声,斜睨他一眼,“我几时看过你写的诗,又何曾说过喜欢?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许知行怔立在原地,脸色一点点惨白,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赶紧滚!不然我就喊人了!”

  沈婉心也十分气闷,她在侯府不受宠,住的是最偏僻的院子,随便什么人都能翻墙进来……

  等那老不死的病死,她一定要搬出这座院子,再也不受这些气!

  “婉心……”许知行声音干涩。

  “来人!”沈婉心冷喝一声。

  “婉心,不要,我走,我走……”

  ……

  许知行瘫坐侯府外墙边,脑中恍惚中浮现起一幕前尘旧梦。

  那时他已是高居朝堂的宰辅,弟弟又是校衣卫指挥使可谓是权倾朝野,他闲来无事便想写写诗打发时间。

  可偏偏沈漓却劝他,说他用典太俗,情思太浅,又太多刻意模仿的痕迹,若再继续传颂下去,只怕会招人耻笑。

  那时候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是谁?堂堂一朝宰辅,多少文人墨客以他马首是瞻,而沈漓,一个只会做粗活的女子,居然敢质疑他的才华?

  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她。

  她颊边浮起巴掌印,却没有哭,只是怔怔望着他,眼中有太多说不清的哀伤。

  那之后,她再没劝他写诗的事。

  可就在他郁闷的时候,沈婉心却轻声笑着迎上来,手里捧着他新近所作的一篇赋,说他这首诗写得极好,简直是诗圣再世。

  那日夜宴之上,朝中权贵无一不高声赞扬他的佳作,更有人当众恭维他,说他文冠当世,风骨不让前贤。

  他听着众星捧月的恭维,心里尽是得意与自矜。

  可现在,他才恍然察觉,那些诗会上的喝彩,有几分是真的欣赏?又有几分,是为了捧他这个朝野新贵?

  如今权力尽失,连婉心也说他写的诗酸臭了……

  不,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写的诗真的就那般不堪。

  更不信前世婉心对他说的那些话也都是违心话!

  婉心明明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才爱上他的,绝不是因为他丞相的身份!

  许知行紧攥着那方写满诗句的帕子,走入城中最热闹的茶馆。

  这里素来是京城文人墨客聚集之地,今日,他也要来,让人品评他的诗句。

  “诸位雅士。”相比之下强装镇定,走近角落几位正高谈阔论的儒生,“小生斗胆献上拙作一首,望诸位不吝赐教。”

  众人一听有人求评,纷纷聚拢过来,一名年纪稍长的儒生展开帕子。

  “春水盈盈绕画桥,鸳鸯对对戏红桃。桃花谢尽人憔悴,梦里依稀是旧巢。”

  念罢,周围寂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什么?也配叫诗?”

  “这结句简直狗尾续貂,毫无章法可言!”

  “比春水比鸳鸯比桃花,全是陈词滥调,毫无新意。我十岁外甥女都不会这么写。”

  “……他这是想模仿李.义山吧?啧,差远了。”

  一名年轻文生笑得肚子都疼了,忍不住讥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何处学艺,莫不是夜半梦中拜了个诗神为师?”

  众人再度哄然。

  许知行脸色青白交错,不愿相信自己倾尽心血写下的诗,会被贬得一文不值。

  更不愿相信,原来前世唯一一个对他说过真话的人,竟然是他最瞧不上的沈漓!

  “你们……你们怎会如此说?这首诗……婉心可是亲口称赞过的!”

  有人挑眉:“沈婉心?那位侯府的沈三小姐?不是说最讨厌‘春水鸳鸯’这类滥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