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二百步,一百步

  李秋手中的千里镜,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城砖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整个人好比被抽走了骨头,瘫软下去,嘴里喃喃自语:

  “来了,他真的来了。他不是来攻城的,他是来收城的。”

  旁边的平南侯楚玉,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他扯着七王爷赵旭的袖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王爷,快,快下令放箭!趁他还没到城下,**他!快啊!”

  赵旭慢条斯理地拂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楚侯爷,本王若是下令,你猜,城楼上这三万禁军,是先射安北郡王,还是先将你我,扔下城去喂狗?”

  楚玉的身体一僵,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原本应该忠于皇室的禁军将士,一个个都躲闪着他的视线,可那眼神深处,分明藏着与城外百姓一样的,对那个男人狂热的敬畏。

  他明白了。

  这京都,早就不是赵家的京都了。

  官道之上,楚现的脚步不急不缓。

  他离城门还有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城楼之上,箭已上弦,金汤滚沸,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新任的禁军统领陈焦,是皇帝从宗室里提拔起来的远亲,他举着令旗的手,浸满了冷汗,几乎要握不住。

  “放,放箭?”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七王爷赵旭。

  赵旭没有理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倚着墙垛,仿似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

  五十步。

  楚现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拔刀,没有喊话。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发起某种雷霆攻势时,他做了一个让满城军民都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从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根极为简陋的竹制鱼竿,安上鱼线,挂上饵,然后,就那么席地而坐,将鱼钩,甩进了城门前的护城河里。

  他竟然,在禁军三万箭矢之下,悠闲地,钓起了鱼。

  这一刻,时间仿似静止了。

  城楼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陈焦那句到了嘴边的“放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口。

  对一个正在钓鱼的人放箭?

  这传出去,不是英勇,是荒唐,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是无视。

  一种将你三万大军,将你固若金汤的京城,都视作无物的,极致的蔑视。

  “他,他在干什么?”楚玉结结巴巴地问。

  “钓鱼。”赵旭的回答,简单明了,嘴角却噙着一抹无人能懂的笑意。

  李秋瘫坐在地上,浑浊的老眼里,却全是绝望。他看懂了。楚现钓的不是鱼,是人心。是这满城将士摇摆不定的人心,是这朝堂之上,惶惶不可终日的,所有人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太阳西斜。

  城楼上的禁军,从最开始的紧张,到中途的麻木,再到此刻的荒谬。他们甚至开始有些佩服城下那个男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失去耐心时,楚现手中的鱼竿,猛地一沉。

  他手腕发力,鱼线绷紧。

  “上钩了。”他淡淡地自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从护城河里被拽出来的,不是鱼。

  而是一个浑身湿透,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被甩在岸上,连滚带爬地跪到楚现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东西,声音颤抖:“郡,郡王爷,我家主子让小的给您带句话。”

  他飞快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陛下有旨,宣安北郡王入宫觐见,商议……北境军饷一事。”

  城楼之上,李秋和楚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这绝不可能是皇帝的旨意。皇帝现在恨不得将楚现千刀万剐,又怎会宣他入宫。

  这是魏忠贤的投石问路!那条最忠心的狗,要反噬他的主人了!

  楚现看都未看那圣旨一眼,他重新为鱼钩挂上饵,头也不回地说道:“告诉你的主子,鱼太小,饵不够香。换个大的来。”

  说完,他再次将鱼钩甩入护城河中。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从一条无人注意的暗沟里,钻回了城内。

  城楼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如果说之前是紧张,那么现在,就是恐惧。

  一种对未知,对那个男人层出不穷的手段的,深深的恐惧。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城楼上点起了火把,将楚现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

  突然,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从官道尽头传来。

  一辆极其奢华,由八匹骏马拉着的巨大马车,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停在了楚现身后。

  车门打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车上连滚带爬地下来。

  正是汇通天下的东家,那个富态的胖子。

  他没有理会楚现,而是对着灯火通明的城楼,扯着嗓子,用他那独有的,充满铜钱味儿的声音高喊:

  “奉安北郡王令!汇通天下,即刻于城下,清算户部、兵部、吏部,以及京中百官,二十年来所有烂账、坏账!凡有贪墨军饷,侵占良田,卖官鬻爵者,一律三倍追缴!缴不出者,由我汇通天下代为抄家!”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数十名护卫,齐刷刷地打开了马车车厢。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

  满满一车,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本。

  城楼之上,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官员,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胖子嘴里被喊出来,吓得当场瘫软在地。

  陈焦想要下令驱赶,却发现身边的将领,有一半都已面如死灰。显然,他们的家族,也在这清算之列。

  他这条禁军统领的命令,此刻仿似一个笑话。

  而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满车的账本吸引时,楚现手中的鱼竿,再次猛地一沉。

  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大了数十倍。

  鱼竿被拉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仿似随时都会断裂。

  楚现双臂肌肉贲张,猛地向后一拽。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一道身影,被他从护城河的淤泥深处,硬生生地,给拽了出来。

  那不是太监,也不是死士。

  是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早已被撕碎的宫装,发髻散乱,满脸泥污,却依然难掩其雍容华贵之气的女人。

  当火光照亮她脸庞的那一刻,城楼之上的平南侯楚玉和丞相李秋,同时发出了一声见鬼般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