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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絮纷纷扬扬落下,寒风扫荡。

  霍时刚从大队长家出来,手里攥着张盖了红章的纸条。

  是公社批下来的冬季救济粮申领单,脚步还没迈开,就听见不远处,晒谷场那边传来聒噪的议论声。

  “……霍家那寡妇也真敢啊,刚从娘家要了钱,就敢搞投机倒把……”

  “可不是嘛,张会计带着人去抓的时候,刘国山手里还攥着裙子呢,人证物证都在……”

  “五十块罚款呢!够咱们在队里干两三月了。”

  “说是三天后,还全队检讨,这脸可算丢尽了……”

  议论声断断续续钻进耳朵,霍时握着纸条的手指顿住。

  他今天凌晨时,被大队长叫去公社核对冬播面积,来回折腾了三个钟头。

  才多久,家里就出了这么个事儿……

  霍时转身往家走,灰色的旧棉袄裹着宽肩窄腰的身段,步履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路上遇见相熟的社员打招呼,他只微微颔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路上,碰巧撞见张会计带着人往王婆子家去,两队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霍时的目光,落在队员手里卷着的的确良裙子上,灰扑扑的布料上沾着草屑。

  “霍同志?”张会计停下脚步,一脸严肃,“你家嫂子的事……”

  “家里孩子还等着吃饭。”霍时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队部的处理决定,等我晚上过去看。”

  张会计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挠了挠头,没再往下说。

  这霍时看着沉默寡言,身上那股子威慑力,确实唬人……

  霍时回到家,远远便注意到,家门口的雪,布满凌乱的脚印。

  他推开虚掩的院门,见苏棠坐在屋檐下发呆。

  她侧着身,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白皙的面容,似乎有些苍白。

  细碎的光打在屋檐,正好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双总是带着狡黠的眼睛,仿佛流露了几分脆弱……

  三个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霍星临眉头紧锁,霍星野攥着拳头,最小的霍星遥抿着小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听见推门声,三个孩子同时回头。

  看见霍时进来,霍星野立刻跑过去:“小叔!你回来了!”

  霍时抬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目光却落在苏棠身上。

  她像是才回过神,抬头看他时,眼里闪过一丝情绪。

  她站起身,嘴唇动了动:“你回来了。”

  苏棠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些尴尬……

  前几天还打了鸡血,满心满眼要挣钱。

  结果没两天,又被罚款了……

  上次在车站被抓,当着霍时的面检讨,此时,仿佛历历在目。

  苏棠更加不自在了。

  这下好了,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检讨……

  苏棠从不觉得自己脸皮薄,可接二连三在霍时跟前丢脸。

  那份隐隐的窘迫攒在心里,竟让她莫名生出几分,矮他半截的错觉。

  她向来不是会在人前气短的性子,偏偏霍时像是天生带着某种气场,几次三番让她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明明是各不相干的叔嫂,怎么就像是被他压了一头似的。

  那份微妙的落差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嗯。”霍时应了声,脱下沾着雪的外套,露出里面灰色的绒衣。

  那绒衣贴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脖颈线条利落,喉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滚动。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莫名透着股说不出的**。

  苏棠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半秒,默默移开。

  霍时的身上,总是散发着禁欲又危险气息的,常常勾得她挪不开眼。

  “出了什么事?”他三两步来到屋檐下。

  苏棠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声音平静:“队里说要罚五十块。”

  “咳咳……”她轻咳了声音,才继续:“还要在大会上做检讨。”

  “嗯。”霍时把棉袄随手放在竹椅的靠背上,“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进苏棠的耳中。

  苏棠:“???”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仰头看他,满头问号。

  霍时扫了眼冷冰冰的灶房,随即开口:“我去做饭。”

  他转身走向灶台,动作娴熟地舀水、生火。

  火光跳跃着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把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勾勒得愈发清晰。

  苏棠有些无语地收回视线。

  霍星野突然凑到她身边,小声说:“我看我小叔这么厉害,肯定能帮咱们解决的!”

  霍星遥养了这么些天,天性也逐渐放开,听到二哥的话,冲着苏棠重重地点了点头。

  奶声奶气道:“我觉得二哥说的对!”

  苏棠满脸认真:“不,我看你们小叔,是准备看我笑话!”

  虽然不觉得自己需要他的帮助。

  但,霍时那态度……

  冷冰冰,硬邦邦的。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霍时从粮缸里舀了两勺玉米面,掺着热水搅成糊状,又切了点咸菜放进锅里。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来吃早饭。”他把盛好的玉米糊糊端到木桌上,又给三个孩子各盛了一碗,最后才递给苏棠。

  碗沿温热,刚好能捧在手里。

  苏棠接过碗,低头喝了口糊糊。

  玉米的香甜混着咸菜的咸鲜在嘴里散开。

  ……不算好吃。

  苏棠垂眸思索。

  政策还没下放,私下买卖确实算投机倒把,她没什么可辩解的。

  只是没想到张萍会反咬一口,做假证,还联合刘国山搞出这么多事来。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张萍和刘国山这么算计她,要是就这么认了,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

  吃完饭,霍时收拾碗筷去洗碗,苏棠坐在炕边盘算着事。

  正想着,院门口传来敲门声,是王婆子。

  老太太裹着件破旧的棉袄,手里攥着个布包,一进门就拉着苏棠的手哭:“苏丫头,我对不住你啊!张会计他们问我,我没敢说实话……”

  她闺女刚进卫生院住着,要是被队里知道她也参与了买卖,怕是连住院的资格都没了。

  刚才张会计问话时,她只能含糊其辞,没敢替苏棠辩解。

  苏棠看着红了眼眶,满脸愧疚的老太太。

  她叹了口气:“我不怪你。”

  苏棠扶着她坐下,“你家里情况特殊,先顾着孩子要紧。”

  王婆子抹着眼泪,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苏棠:“这是我自己做的两个白面馒头,你别嫌少……”

  “不用了,家里有吃的,你自己拿回去吧。”

  苏棠推辞,王婆子红着眼眶,一直推让和她道歉。

  她推不过王婆子的执拗,只好先把馒头收下。

  苏棠扶着她往外走,雪还在下,落在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上,转瞬就积了薄薄一层。

  “回去吧,路上滑。”苏棠替她拢了拢棉袄领口,“你闺女还在卫生院等着呢,别耽搁了。”

  王婆子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佝偻的背影,在风雪里缩成个小小的黑点。

  苏棠转身回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霍时不知何时倚在了堂屋门框上,灰色绒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利落的锁骨线条。

  他双臂环在胸前,宽肩把门框衬得都窄了些,垂眸看着她的眼神。

  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亮得发沉,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棠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刚要开口问他怎么站在这儿。

  就见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先开了口。

  “心善是好事。”他声音不高,带着点被风雪磨过的微哑,“但得分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