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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透,窗纸泛着青灰色的光。

  苏棠已经醒了,灶房里的煤油灯拧开一小团光晕。

  她利落地把凉透的红薯饼和甜糕,分装进两个竹篮,上面盖了层粗布,看着像寻常农家带的干粮。

  三个孩子似乎听到声响,也跟着起床。

  苏棠给他们留了几个饼当早饭吃,又告知三人,缸里有米,有面,饿了就自己煮吃的。

  院门外的积雪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

  苏棠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棉袄,把竹篮往肩上一挎,冷风吹得鼻尖发红,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得很快。

  去镇上的路要走半个钟头,苏棠出了门,又加快了脚程。

  天寒地冻,车站里却已经聚了不少人。

  背着行囊的、挑着担子的,都缩着脖子搓着手,嘴里呼出的白气混在一块儿,像团化不开的雾。

  苏棠找了个靠墙的角落,把粗布掀开一角,露出金黄的红薯饼和雪白的甜糕。

  甜香混着寒气飘出去,很快就有个头包布巾的大嫂凑过来:“妹子,这饼咋卖?”

  “都是五分钱一个。”苏棠声音清亮。

  大嫂犹豫了下,摸出两毛票:“要两个糕一个饼,给娃垫垫肚子。”

  苏棠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过去。

  她刚做成第一笔生意,就见旁边几个候车的人也围了过来,你一个我两个地买起来。

  她低着头收钱递货,动作快得没空闲想别的,竹篮里的东西很快下去一小半。

  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几个穿着**的人拨开人群冲过来,动作迅猛。

  苏棠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混在其中。

  那人穿着件黑色短款棉袄,拉链拉得老高,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

  他动作快得像阵风,没等前面那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男人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扣住对方后颈,膝盖一顶,“咚”一声把人按在了地上。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股久经训练的狠劲。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人影……怎么越看越眼熟?

  地上的男人还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

  穿黑棉袄的男人蹲下身,反剪了对方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绳子捆上。

  他侧过脸的瞬间,晨光刚好从车站的玻璃窗斜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挺直的鼻梁,薄唇紧抿,眼窝深邃,睫毛很长,却遮不住眼底那点冷冽的光。

  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霍时。

  苏棠手里的油纸差点没攥住。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跟这些穿**的人一起抓……逃犯?

  霍时似乎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

  苏棠眼底的惊讶满得快溢出来,他却神色淡淡,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挪开了视线。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眉心微动,随即又转身,对着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声音不大,听不清内容。

  苏棠心里打了个突。

  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刚才那身手,那眼神,分明带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比她在末世见过的那些基地大佬还要慑人。

  “同志!你这是在干嘛?”一个带着红袖章的男人突然冲到苏棠面前,指着她的竹篮厉声道,

  “私自售卖食品,这是投机倒把!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苏棠心里咯噔一下,回过神,暗道不好。

  看霍时看得太过出神,被抓了……

  这下好了……

  苏棠把竹篮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点笑:“同志,误会,这是自家做的,给亲戚带的……”

  “少狡辩!”红袖章伸手就要去掀布,“我都看半天了,刚才卖出去好几个!”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

  苏棠被红袖章半推半搡着往办公室走,肩上的竹篮晃得厉害,甜糕的香气混着慌乱的心跳一起涌上来。

  她回头望了眼,霍时背对着他,正弯腰检查那逃犯的行李,侧脸冷硬。

  仿佛刚才那一眼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旧文件。

  红袖章把她推到桌前,拍着桌子问:“说吧,姓名住址,跟谁同伙?这东西是从哪弄来的?”

  苏棠攥紧衣角,脑子飞速转着。

  这年头的投机倒把罪名可大可小,真要被记上一笔,少不了要被罚一笔重的。

  苏棠正想着怎么找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霍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穿**的同志。

  他刚把逃犯移交清楚,黑色棉袄上还沾着点雪粒,进门时带起一阵冷风。

  苏棠眨了眨眼,眼底微亮,扭头看去。

  不等霍时站定,她突然开口:“霍时。”

  霍时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颊冻得通红,眼底却亮得很,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正眼巴巴望着他。

  红袖章愣了:“霍队,你认识这位同志啊?”

  霍时的眼神平静无波。

  苏棠怕他见死不救,自己抢先道:“他是我的……”

  她顿了顿,视线飞快扫过霍时紧绷的下颌线,“小叔子!”

  空气静了一瞬。

  霍时的睫毛颤了颤,垂眸看向她。

  苏棠咳了一声,手指紧张地抠着竹篮边缘,眼睛巴巴地回望。

  眼底流露出的情绪,紧张、乞求……又带着丝丝威胁。

  像是得意洋洋地在说: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得帮我。

  霍时似乎顿了下,喉间才滚出个低低的音节:“嗯。”

  “这是我的…嫂子。”他淡淡补充了句。

  红袖章彻底懵了,看看霍时,又看看苏棠。

  “……霍队长,虽然这是你嫂子,处罚的罚金可以给她免了,但是批评教育免不了。”

  红袖章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结了冰,指着桌上的竹篮对苏棠说:

  “同志,就算你是霍队长的家属,有些道理也得跟你讲清楚!你以为这是小事?私自卖吃食,这就是投机倒把!”

  他往木桌前凑了凑,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是三令五申,不准搞这些私下交易!”

  “粮食、食品都是统购统销的物资,凭票供应,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有得吃、有得用!你倒好,自己做了东西偷偷卖,这不是破坏规矩是什么?”

  苏棠默默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红袖章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脸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时代特有的严厉:“前阵子东边村有个妇女,就因为偷偷卖了十个鸡蛋,被人举报了。”

  “结果呢?鸡蛋全没收,还被罚了五十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全家老小喝了半个月稀粥才缓过来!你这点东西看着不起眼,真要论起来,性质是一样的!”

  苏棠把头低得更下了。

  带着红袖章的男人,却没有停止,他又拍了下桌子,掉漆的桌面震得嗡嗡响。

  “再说了,你卖的这些糕饼,用的粮食是不是定量供应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把计划内的粮食拿出去倒卖,那供销社的粮本还有什么用?那些没门路的人家怎么办?这不是损人利己是什么?”

  霍时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棉袄拉链,目光落在苏棠泛红的耳垂上。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微微绷着,像根被拉紧的弦。

  红袖章还在继续:“霍队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儿必须让她记牢了!今天就算不罚款了,也得让她写份检讨,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不然开了这个头,其他人都学着来,我们这车站的秩序还怎么维护?”

  苏棠咬着唇,脸上露出乖乖认错的样子:“同志你说得太对,是我糊涂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态度诚恳,认错得也快。

  红袖章这才缓和了点语气,却依旧板着脸:“知道错就好。霍队长,你也得好好说说她,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走歪路。”

  霍时声音不轻不重:“我相信她已经记住了。”

  他的目光转向苏棠。

  苏棠刚好抬起头。

  她眼底溢出的情绪,眼巴巴的委屈,像只被雨淋湿的猫。

  四目相对的瞬间。

  却又见她飞快地冲自己眨了眨眼。

  那点溢出的委屈瞬间散了,反倒透出点调皮的狡黠。

  霍时的喉结轻轻动了动,移开了视线。

  苏棠被按在桌椅上,乖乖写了一千字检讨。

  红袖章这才满意地放她离开。

  霍时一直等到她写完检讨,抬起头对视。

  苏棠看到他眼底浮现的笑意了……

  苏棠:“……”

  下一秒,就听见他低声开口:“嫂子,走吧。”

  这声“嫂子”轻轻巧巧,却像颗小石子砸在苏棠心上,荡开圈圈涟漪。

  苏棠猛地抬头,清晰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快得像雪落进热汤里,瞬间没了踪影。

  这家伙果然在偷偷笑话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