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那几句冰冷而又充满了魔鬼般诱惑力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扎进了贾政那早已被恐惧和混乱冲垮了的心房。

  他看着手中那本墨迹未干的《长生殿》剧本,又看了看那封字字泣血、触目惊心的短信,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沸腾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危局……

  亦是天机!

  他贾存周,一生循规蹈矩,谨小慎微,所求不过是圣贤书中的一个“理”字,官场上的一个“稳”字。

  可到头来,他非但没能光耀门楣,反而要为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为这桩桩件件的腌臜事,愁白了头发,丢尽了脸面。

  而今天,他这个最看不起的庶子,却给他指了一条他想都不敢想的通天之路!

  扳倒封疆大吏,献上泼天之功,结交当朝亲王!

  这……

  这已经不是科举,不是做官了,这是在屠龙!

  是在与国同休的棋盘上,落下属于他贾家的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父亲!”

  贾环见他神色变幻,知道他已动心,再次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山,“此事,刻不容缓!甄应嘉既然敢下此毒手,必然已在京中有所布置,只待消息一到,便会立刻发难!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将这第一把火,烧到忠顺王府,烧到圣上的龙案之前!”

  “好!”

  贾政猛地一咬牙,那股被压抑了一辈子的读书人的血性与野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再也不看身后那乱作一团的家眷,也顾不上去想那生死不知的林黛玉,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剧本与血书,仿佛攥住了家族的未来。

  “备车!备我官轿!即刻去忠顺王府!”

  他对着门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嘶哑却威严的声音,怒吼道。

  忠顺王府,坐落在皇城之东,与贾府所在的富贵坊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一股森严的、属于皇家的肃杀之气。

  门口的石狮,比荣国府的要高大一倍,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门前的侍卫,个个身披铠甲,手持长戟,目光锐利如鹰,身上散发着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铁血之气。

  贾政的官轿,停在王府门前,竟显得有些渺小。

  他从轿中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方才那股豪情,在这真正代表着天家威严的府邸面前,早已化作了忐忑与敬畏。

  他递上拜帖,说是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有绝世奇珍与惊天要案,求见王爷。

  王府长史出来,本想将他打发了。

  可当他看到贾政那凝重如山的神色,以及拜帖上那不同寻常的措辞时,还是不敢怠慢,进去通禀了。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久到贾政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时,那长史才再次出来,面无表情地道:“王爷有请。”

  贾政被领着,穿过数重庭院,最终,来到了一处名为“听云轩”的暖阁。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正中坐着一个身穿明黄色蟒袍的男子,年约四旬,面容俊朗,剑眉入鬓,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当今天子最信任,也最心狠手辣的胞弟忠顺亲王。

  “贾存周,”

  忠顺王把玩着手中的一只白玉扳指,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平淡地道,“本王听闻,你那宝贝儿子,拐了本王府里的一个戏子。你今日来,可是给本王送人来了?”

  他开门见山,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审问与不耐烦。

  贾政双腿一软,连忙跪下,叩首道:“罪臣贾政,拜见王爷。罪臣教子无方,惊扰王爷天威,万死莫辞!”

  “哼,万死辞不辞的,倒是小事。”

  忠顺王冷笑一声,“本王只问你,琪官呢?”

  “回……回王爷……”

  贾政冷汗涔涔,按照贾环教的说辞,硬着头皮道,“那孽障,实不知琪官先生的去向。今日,罪臣前来,不敢求王爷宽恕,只为……为王爷,献上两份薄礼,以赎万一之罪。”

  “哦?”

  忠顺王这才抬起眼,来了些许兴趣,“什么礼,能抵得上本王的爱娈?”

  “第一份礼,”

  贾政从袖中,颤颤巍巍地取出那本《长生殿》剧本,由下人呈了上去,“乃是犬子贾环,偶得之一出杂剧,名唤《长生殿》。犬子说,此剧非比寻常,天下间,唯有王爷这等风雅无双之人,方能赏其万一。故而,斗胆献与王爷,只求……只求王爷一观。”

  忠顺王本是不屑一顾,但听到“长生殿”三字,眉头却微微一挑。

  他随手翻开,只看了几句曲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冷漠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是动容。

  从最初的些许兴趣,到后来的凝重,再到最后的拍案叫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好!好!好一个《长生殿》!”

  忠顺王猛地合上剧本,看着贾政,那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热度与激赏,“你那个叫贾环的儿子,真乃旷世奇才!此剧一出,足以压倒前朝所有传奇!本王,收下了!”

  贾政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至于第二份礼……”

  贾政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豪赌,现在才开始。

  他再次叩首,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无比嘶哑,“第二份礼,乃是一桩,足以让王爷您,立下不世之功的……惊天血案!”

  说罢,他将那封林府管家写就的血书,高高举过了头顶。

  忠顺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身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将血书呈上。

  当忠顺王展开那封被鲜血浸透的信纸,看到“主亡”、“毒杀”、“甄贼”这几个字时,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至极的、宛如实质的杀气,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数度!

  “你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贾政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喝道,“巡盐御史林如海,被两淮盐运使甄应嘉,毒杀了?”

  “千……千真万确!”

  贾政被他那股气势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忠顺王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他松开贾政,在暖阁内来回踱步。

  他的脑海中,正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飞速运转。

  林如海被杀,甄应嘉图穷匕见。

  此事,若是被他的政敌太子**率先拿到,大做文章,参他一个“识人不明,监管不力”之罪,他将极为被动。

  可如今,这桩惊天大案,竟被贾府,这个看似中立,实则与太子一派素无往来的家族,第一个,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可以后发制人!

  他可以拿着这桩“封疆大吏被杀案”,在朝堂之上,向太子发难!

  向所有与甄应嘉有牵连的官员发难!

  他可以借此案,清洗江南官场,安插自己的亲信!

  他可以借此案,向父皇展现自己的雷霆手段与无双功绩!

  这份功劳,远比找到一个戏子,要大上千倍,万倍!

  这哪里是什么血案?

  这分明是一份从天而降的、足以改变朝堂格局的……泼天大功!

  良久,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椅上。

  他看着兀自瘫软在地的贾政,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

  他亲自走下台阶,将贾政扶了起来,温声道:“贾爱卿,快快请起。今日,你为国除奸,立下大功,何罪之有?”

  他拍了拍贾政的肩膀,又道:“至于那琪官之事,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本王早已忘在脑后。你那宝贝儿子宝玉,既然与他有缘,那本王,便将那琪官,赠与他了。也算全了他们一段‘风月佳话’。”

  他顿了顿,拿起那本《长生殿》,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你回去告诉你那个叫贾环的儿子。就说,他这份大礼,本王很喜欢。”

  “而他献上的这第二份‘大礼’,本王也一并收下了。”

  他看着贾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贾家,从今日起,便是我忠顺王府的……朋友了。”

  贾政走出忠顺王府时,只觉得双腿发软,如在梦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贾家,已经被彻底地,绑上了忠顺王这条杀气腾腾的战船。

  而荣国府,潇湘馆内。

  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女,林黛玉,她的手指,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