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南城一处偏僻的脚行客栈,后院一间不起眼的柴房里,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寒风中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

  倪二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中央。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棉袍,虽然不合身,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母亲的病,已被钱槐请来的大夫开了新方子,两个孩子也吃上了一顿饱饭,此刻正在隔壁的房间里沉睡。

  这短短一日之内,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让他至今仍觉得如在梦中。

  他不知道自己要见的“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他只知道,这位神秘的恩主,将他和他的家,从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一把拉了出来。

  柴房的角落,隔着一道厚厚的、打满了补丁的布帘。

  帘后,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

  “倪二。”

  一个声音,忽然从帘后传来。

  那声音,清朗、沉静,听不出年纪,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倪二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下拜:“罪人倪二,拜见恩主!”

  “我不是你的恩主。”

  帘后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只是个生意人。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你的后半生。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东家’。”

  “是,东家。”

  倪二愈发恭敬。

  “抬起头来。”

  帘后的声音吩咐道。

  倪二依言,缓缓抬头,望向那片漆黑的布帘,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揣测。

  “我问你,”

  帘后的声音,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鼓点,“你为何要卖掉自己?为钱?为名?还是为了那一点读书人可笑的‘抱负’?”

  这是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倪二的心,猛地一揪。

  他知道,这是东家对他的第一次“考校”。

  他若答得虚伪,怕是立刻就会被扫地出门,重新回到那绝望的泥潭。

  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用最朴素,也最真诚的声音,答道:“回东家。学生不敢谈抱负。学生卖身,只为三件事。”

  “其一,为我那病榻之上,缠绵数载的老母,能有一碗续命的汤药,能让她老人家,走得……体面一些。”

  “其二,为我那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能有一碗果腹的热粥,一件遮寒的衣裳,不必再跟我这个无能的父亲,挨饿受冻。”

  “其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是为我自己。我想……活得像个人样。不必再为了半个发霉的窝头,与野狗争食。不必再眼睁睁看着妻儿老小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如此而已。”

  他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座山,压得倪二几乎喘不过气来。

  良久,帘后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带着一丝赞许。

  “很好。”

  东家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许,“百善孝为先,能为老母妻儿舍弃自身,可见你尚有心。能直面自己的欲望,不作伪,不虚饰,可见你是个真人。”

  “我买下你,不是要你的命,是要你的脑子,和你这双手。”

  “东家但有吩咐,倪二万死不辞!”

  倪二立刻表态。

  “我要你,为我开一家当铺。”

  帘后的声音,语出惊人。

  “当……当铺?”

  倪二愣住了。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没想到,这位神秘的东家,竟是要做这等“下九流”的营生。

  “不错。”

  东家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你可是觉得,这营生,辱没了你秀才的身份?”

  “不!不敢!”

  倪二连忙道,“东家吩咐,便是让倪二去掏大粪,倪二也绝无二话!”

  “好。”

  帘后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我要你开的这家当铺,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恒源当’。取‘恒久之源,汇通天下’之意。”

  “铺子的选址,不在东城富贵地,也不在你这南城贫民窟。要去西城,那里三教九流汇集,既有落魄的官宦,也有手头紧的小商贩,更有那些大宅门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客源,最为繁杂,也最有趣。”

  “我们这家当铺,做的,不仅仅是死当,更是活当。规矩只有两条。第一,‘公道’。别人家出七分的价,我们便出七成。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恒源当’,不欺客,不宰人。第二,‘眼毒’。寻常的金银玉器,按市价走。可若是遇到了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藏着故事的物件,比如,某家大户的房契地契,某位官员的私人信函,甚至是某个工匠的独门图纸……这些东西,不惜血本,也要给我收下来!”

  “我要的,不是利息。我要的,是这些‘死物’背后,那些活生生的‘信息’!是人脉,是秘密,是能撬动乾坤的……机会!”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倪二的脑海中,接连炸响!

  他呆呆地听着,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彻底地颠覆!

  他从未想过,一个看似卑**的当铺生意,竟能被这位神秘的东家,玩出这等经天纬地,运筹帷幄的格局!

  这哪里是在开当铺?

  这分明是在织一张网!

  一张要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其中的天罗地网!

  “铺子的启动银两,这里有四百两。”

  帘后的声音继续道,“如何盘店,如何雇人,如何打点官府,如何开张,我都写在了一本册子里。你拿回去,一字一句,给我吃透了。看不懂的,三日后的这个时辰,再来问我。”

  一本用粗布包裹的册子,从帘下,被轻轻地推了出来。

  倪二颤抖着手上前,接过那本册子,只觉得入手沉重,重若千斤。

  “东家……倪二……倪二怕……怕担不起这副重担。”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这副担子,实在太重了,重得让他感到害怕。

  “担不起,也要担。”

  帘后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我给了你新生,你便要替我,开创一个未来。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若是办砸了……”

  那声音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倪二感到毛骨悚然。

  “东家放心!”

  倪二猛地一咬牙,将那本册子死死地抱在怀里,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被逼上绝路后,破釜沉舟的狠厉,“倪二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负东家所托!”

  “很好。”

  帘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去吧。先把你母亲和孩子安顿好。我的人会替你寻一处干净的宅院。记住,从你走出这个门开始,你便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倪二秀才。”

  “你是,‘恒源当’的大掌柜!”

  倪二再次重重叩首,这才抱着那本决定了他后半生命运的册子,一步一步,退出了柴房。

  待他走后,帘后,才缓缓地,走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正是贾环。

  他走到那盏昏暗的油灯前,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火焰,眼中,一片幽深。

  “恒源当”……

  “荣国银号”……

  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今夜,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棋子。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股莫名的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下意识地,朝着东北方向,荣国府的所在,望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夜的贾府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了。

  而千里之外,扬州。

  一匹快马,正顶着漫天星辰,疯了似的,冲向巡盐御史府。

  马上的信使,浑身是汗,脸色惨白,怀里,揣着一封盖着京师薛家火漆印的绝密急信。